既同在,又孤獨
科技是促進交流,還是令人更加孤獨?這個老生常談的題目,在《寂寞俱樂部》中有了優美的表達。
藝術節的演出《寂寞俱樂部》是由以色列編舞Nir de Volff帶來的作品。舞台設計和燈光很簡單。開場時幾位舞者擺著「低頭族進化」梗圖的姿勢,然後自拍、等待著LIKE數不斷上升,一下便切入了作品的主題,簡單而直接。隨著演出開始,空無一物的舞台上後來出現的巨型紅色心臟汽球,也令人聯想到社交媒體的按讚符號。Barbie Pink的膠椅子和之後的Disco燈光,營造出一種消費、狂歡而短暫的感覺。在空淨的舞台上,舞者的身體成為了焦點,無從隱藏,考驗的是舞者的實力。只見身穿純白緊身衣的他們,在台上的舞動流暢,動作很大,用盡全身,高低起伏,彷彿在使盡渾身解數呼喊整個世界去看著自己。但這樣的大動作在偌大的舞台中只見迷茫,很能表現出對外界注視的依賴。
編舞Nir de Volff帶來的Breathing Bodies Movement訓練在這層面上或許是發揮了作用。配合自拍的脈絡,舞者肢體的力量越大,動作越大,那種向外掙扎的感覺就越大,亦反映出內心的一種掏空感。葡文報章《今日澳門》刊登的一篇藝評,對這作品也有這樣的一段分析,試翻譯如下:
「……有時我們會視攝影的狀態和攝影這行為,是尋找自己所欠缺的、焦慮地狩獵的表現。正如藝評家Susan Sontag提出,我們拍照時的咔嚓一聲,彷彿是要一剎捉住——定格成照片。如果在過去,拍照代表狩捕他人——即不是我們自己;那今天,自拍時咔嚓的一下只能是狩捕自己,亦即是獵殺自己。不斷再不斷的重複後,自我影像泛濫促成了『自我』的死亡。在我們面前的,是外在的洋洋得意之下,內在的自我毀滅。在自己生命的慶典中,我們是一顆由塑膠所造的心,空洞空虛……」
(Também temos um momento em que pensamos sobre o estatuto da fotografia e do ato de fotografar, representado como uma busca por algo que nos falta, como gesto ansioso de caça. E nos deparamos com o clique da fotografia como um gesto de atirar – um snapshot, como propôs uma vez a teórica Susan Sontag. Se no passado fotografar significava caçar ao outro, àquele que nos é diferente, hoje, entretanto, dar um disparo no clic da selfie pode apenas significar dar um tiro contra si mesmo, ou seja, cometer um suicídio. Pelo excesso da “repetição de si”, a profusão da autoimagem opera a morte do “eu mesmo”. Estamos frente ao suicídio da interioridade face ao triunfo da exterioridade. Somos um coração vazio de plástico no meio da festa de nossas vidas.)
我認為這段的形容是貼切的。當我們在思考如何吸引眼球博取青睞的時候,我們想到的多是取悅別人,而非自己的內心,於是即使得到讚賞,卻又感到份外寂寞。畢竟在這網絡時代,目光的停留份外短暫,更算不上是「陪伴」。
事實上,作品的名字《寂寞俱樂部》也是一個有趣而矛盾的名字——既是「寂寞」,又是在「俱樂部」的「朋友」,或許正正反映出當下社會的實況——我們同在一起孤獨。人在這世上共存,卻又就像一個個孤島,互相隔著一片汪洋。與外界的聯繫只靠手上的電話。正如作品中,當因為失去電話而焦躁不安時,你又有否留意到身邊陪伴你的那個,又能否感受到他/她給你的慰藉?
編舞Nir de Volff在場刊「編舞的話」提到:「我在世界各地進行的藝術創作,經常以探索因使用和沉迷電子應用程式而缺乏社交的現代都市人為主。」這是一段耐人尋味的介紹,因為彷彿透過電子應用程式(或社交媒體),按讚、留言、分享、PM等不是社交,只是一種沉迷——沉迷到內心的空虛之中,不能自拔。
這就是現代的日常。確實如此。這一切都無可否認。作品優美地將現代生活的日常搬上了舞台,讓觀眾在這鏡框舞台中看到了自己寂寞的一面,但一切仍是無解。作品也更多是表達一種狀態,而非哲學地剖析現代的「寂寞」。而走出劇院後,觀眾旋即拿出電話,於社交媒體上打卡發文,或查看更新,一切都沒改變。作品帶給我們的,或許是在文化中心小劇院中另一小時的「一起孤獨」體驗,又或是一個時代的印記。也許,我們已回不去昔日未有智能電話前的時光(但想想看,人自古以來的孤獨又豈是因為智能電話才出現?)但憑藉這樣那樣的「集體回憶」或集體經驗,我們之間又有了某種共通,將寂寞的我們維繫在一起。到底,我們或許寂寞,但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