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與想像的失能──評Rimini Protokoll《聽你的,走我的》
談一個需要觀眾一邊移動一邊參與的「演出」,我們必須從他們移動的空間談起,「體驗式劇場」《聽你的,走我的》,引領觀眾從舊城區的中心穿越到二十世紀填海區,而且幾乎是百分百徒步。而必須集體徒步,正是這個演出最具趣味之處。
據說在美國流行一句笑話︰「行人其實只是剛停好車的司機。」徒步本屬平常事,但在車輛本位的城市中,雙腳徒步於街頭卻成為一種「問題」。
車輛造成的「交通問題」,澳門人也絕不陌生,塞車、停車位不足、公車擠不上、空氣污染等已是澳門人隨時講得出的「交通委屈」,可是卻很少提及步行的減少及行人路權的問題,到底我們有多久沒有花一個小時在澳門步行?根據2008年的一項統計,平均每4.6人就有一部汽車,「如果把所有汽車停在馬路中央,車龍的長度(以每部車輛長度約5公尺算)是澳門半島道路總長的三倍以上」,澳門人每天出行約有七成利用道路交通系統(包括公交和私人車輛),轉句話說,十次出行,只有三次是步行的。可見,一邊有人稱澳門是個可以步行的小城,另一邊居民對車輛的依賴程度卻極高,很多人只要能開一輛電單車,走十五分鐘路都嫌多。
台大城鄉所王志弘敎授強調徒步的政治性,他認為徒步的移動性,涉及社會正義和環境正義,「不僅是物理移動,還牽涉日常社會運行,以及生命機會的掌握」,徒步的政治化不只見諸公共空間中示威遊行,日常生活中,治理者以「安全」、「保護行人」之名,將街道原本的使用者—「行人」壓逼(或區隔)在天橋、地下道、商業步行區、廣場之內,實質是確保車輛的順暢,以及企業的運作。步行者的差異性如單車族、長者、殘障者、孕婦等則更是街道的邊緣人,甚至消失於「安全」的行人空間中。[1]於是一個需要觀眾集體地在車流不息的街道上徒步移動的演出,竟然成了一種對城市中移動方式的提問︰「到底行人、徒步,在現時的城市規劃邏輯裡,處於一個怎樣的位置?」也就是揭示了徒步者的主體如何在現有的城市規劃邏輯中,被邊緣化或消費化的現象。
《聽你的,走我的》由「澳門藝術節」委約德國Rimini Protokoll劇團,在澳門因地制宜地改編了他們的著名體驗式劇場《Remote X》,澳門版則順理成章地稱為《Remote Macao》。《Remote Macao》別出心裁地選擇從舊西洋墳場出發,觀眾一開始就一起戴著耳機在墓地之間繞行。以終結之地作為起點,更一再提醒觀眾,耳機內的聲音並非來自真人,而是數碼化的、經過程式、指令編寫,仿製而成的「聲音」。一隊戴起同款耳機,快慢有序地繞行於墳場的人,彷彿參與一場儀式亦共同構成了一幕奇觀,概括了接下來的一整段行程。
《聽你的,走我的》的路線從澳門歷史城區,穿過本土氣息濃厚的老社區,走向過去的海岸線上,由地下的死人居所出發,以摩天商廈的頂層俯視結束,從歷史、本土經驗的角度而言,本可大書特書,但創作團隊顯然並不打算與此間之歷史、記憶進行任何連結,亦拒絕任何懷舊之情。這正正大異於過去多年來澳門本土同類環境表演中,自覺或不自覺地營造出的懷舊氛圍。在整個行程中,創作者一直以疏離的聲音,一邊引路一邊提示步行者進入日常生活的後設思維,無時無刻不向步行者提出指令,又同時提問個人對各種指令的選擇性,提問各種城市規劃對步行者在前行方式上的影響。彷彿帶著一本《路邊觀察學》、《城市是如何建成的》之類的書,邊走邊讀。創作者幾乎完全假設參與者是同一類人,同一種觀眾,他們每天營營役役地在上下班的路上乘車往返,麻木面對擦身而過的日常風景,於是都需要由節目開始到完結之間,從不間斷地提醒觀眾要觀察這些日常生活的劇場,將每一個途人看成街道上的舞者,步行者的主體性與城市規劃邏輯之間的權力關係等等。
然而,「移動」從來不是單數的,它至少必構成位移與停止,快與慢等的複數關係,雖然每個參與者都有共同的責任,例如戴上耳機,跟隨聲音指令行進及行動。而在複數的參與者——也同樣是街道的步行者之間,必然存在各式各樣的差異,他們各自對步行的路線、穿越的社區或建築物的熟悉程度,他們各自習慣的步速或個人體質,他們是獨自參加還是有親朋結伴等,都會令整個參與過程產生不同的效果或感受,也許這亦是《Remote X》本身所想要進行的實驗。然而在被視為「同一」、「整體」(又或導賞手冊中提及的「群體智能」)的各個個體,在參與過程中,其差異被呈現的當下,也許只能達到「有趣」、「被看見」的效能而已,在群體壓力下所造成的,人們彼此對他者的排斥亦同樣被強化。
不管那把人工聲音叫「倩怡」也好,「家豪」也好,其實創作者「全知」的姿態從未改變,他們總具有導航者的身份,而且一直下指令,又同時告訴你其實不必按照他的指令去做,可是在消費的角度(已買票參與),又或工作人員高度指引下,參加者可自行選擇、可拒絕參與的空間其實少之又少。令人感到不適的正正就是,其實大部份參與者的確樂在其中。整個演出似乎提供了一個相對於劇院看戲更自由的空間,事實上,它重新建構了主流社會的潛在邏輯,對種種差異個體的操控與塑造。
如果說《聽你的,走我的》讓參加者透過這樣的步行過程而更了解生活,更仔細地觀察日常的風景,那麼無寧問我們日常是否已失去聆聽自己心靈的能力?什麼使我們不願意在我城裡徒步?是城市規劃的問題?還是生活方式的問題?我們什麼時候連用心觀察都要被不斷提醒?而且過程中那種提醒方式,竟是不留任何空隙,總是不斷地在你耳邊唸唸有詞,輸入密度極高的語言指令。誰不知聆聽、觀察與想像,其實就是被不斷填滿的規條、訊息、指令所磨蝕?聆聽、觀察與想像的先決條件,其實是願意安靜下來。
[1] 王志弘︰〈台北市人行空間治理與徒步移動性〉,《台灣社會研究季刊》,2012年9月(八十八期),頁1至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