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討論教育之前 ——由「藝評與教育:澳門劇場研討會2017」延伸開去
在討論教育之前——由「藝評與教育:澳門劇場研討會2017」延伸開去[1]
「澳門劇場文化學會」已是第四年舉辦「澳門劇場研討會」,之前的主題包括「資源再思考」(2014)、「語言」(2015)和「空間」(2016)。今年的題目是「藝評與教育」。這樣一並列便可看出一點:都是大的概念,可有多個面向的解讀,有足夠空間延伸發散。毫無疑問歷年的主題都是重要議題,且都與劇場發展息息相關。感謝主辦方邀請擔任觀察員,我參與了由台灣民眾劇場實踐者曾靖雯主持的教師工作坊和全日的研討會。一個週末下來,有個大膽的論斷:或許,對於劇場而言,還未到討論教育的時機。未到討論時機不是說不須思考。相反,這次研討會我所觀察到的,正正是我們在劇場這個發展階段對於藝術教育暫力有不逮的。
官方理解的「藝術教育」?
在本次研討會中,以報告文章的内容來看,討論到的教育活動實際有兩種:一種是嵌入在正軌教育裡面的藝術/戲劇教育,而另一個是以劇場為主體的評論教育活動,有的是附著於藝術節或是劇場活動的評論推廣延伸。與此交纏的則包含兩個不同面向的教育:一個是藝術教育,對象主要是學校體制內的中學生,鼓勵學生看戲、討論和寫作劇評,將評論作為藝術教育的手段,另一個則是專業內部的教育,如何培養新一代評論人的問題。將這兩個維度相乘得到下面一個方便討論的圖表:
社會/劇場 | ① 公民教育 | ③ 專業團體培育 |
學校 | ② 藝術教育 | ④ 專業院校訓練[2] |
發生場域 X 面向對象 | 學生 | 公衆 |
研討會的上半日集中在①我暫稱之爲「公民教育」的部分,和②體制内的「藝術教育」。①主要是由政府或專業團體開展或推動的、以一種「加料」形式補充或豐富正規教育的戲劇欣賞及評論推廣活動。澳門文化局演藝活動處技術員羅德慧談到為何要在「澳門藝術節」當中加上中學生劇評寫作活動時,直言是因為有「那樣一筆款項」,而「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簡稱IATC)總經理陳國慧講到IATC先前幾年推廣高中生藝評寫作活動亦是相同理由——作爲三年資助機構IATC需「交數」,而舉辦此類活動有不少「影相位」,可以「生動視覺化」地呈現「計劃成效」和「社會影響」,儘管弔詭又帶點無奈自嘲味道的是,每年的照片都差不多,根本分不清哪年是哪年。這一現實境況就有如九十年代蔡錫昌[3]談到「中英劇團」一樣——當年由英國文化協會裡頭獨立出來成為政府資助團體的一個條件便是要做一定數量的教育劇場工作。目前一些團體若本身不以教育為願景但卻進入教育場域,很多可推測是出於生存需要或者資助要求。將近三十年了,情況不見有多大轉變。
由官方意願和資助引導開展的中學生藝評活動凸顯出一個問題:並非自需求出發,自下而上地去做藝術教育,反是官方有意借助這些藝術活動來行其職責、表其政績。澳門教青局青年活動中心代主任柯毅寧的報告《學生藝術教育普及計劃——體驗戲劇.多元感受》多少反映了官方對於藝術教育的想象——資助學生走入劇場觀看演出、參加相關的座談/工作坊、產出一些由學生習作集合成的出版物。這又進一步反映出官方對藝術的理解只是有別於正規學科教育的休閒和消費活動,是一種「精神生活」,戲劇被理解成「正規劇院」和「高質量藝術體驗」,教學目標式(激發藝術興趣、豐富藝術知識、增加藝術體驗)地策劃活動和評核成效。當政府作為藝術教育的最主要資助者而維持這樣一種理解時,正在進行各種戲劇實驗的劇場界拿著公帑去做教育工作時,怎樣可回應當下,推進更廣闊的境地?
但亦是正因如此,卻又說明了藝術評論的用武之地極大。
只是我們必須躬身自問的,評論人是否準備好了去承擔「教育」角色?
評論(人)的教育角色
這個準備,一來是現實的準備,二來是話語上的準備。
研討會的下半日集中在③新評論人培育的方面,包括以專業團體或藝術節為平台的推廣。聽罷下半日的報告,尤其下半場話鋒轉到台灣的評論人資助專案,我不禁覺得,只是圍繞新評論人這個群體在澳港台三地的生存狀況應已是很好的研討主題,甚至因其切身性而可能持續發酵出更多的下文來。這裡順帶一提研討會的參與觀眾,據我的觀察,參與研討會的除了被邀的報告嘉賓(因此類專門研討會和「劇場」這雙重的小衆性,參會報告人必然成爲了重要的研討會觀衆,甚至是最主要的組成),大部分聽眾都是「澳門劇場文化學會」多年來攏聚的澳門劇場評論的舊人和新人(今年的情況尤以評論人爲多,很少劇場創作者參與)。因此,對此群體本身具切身性的問題,難免激起熱烈的討論。在自由提問和討論環節,我深深感到了三地新一代評論人的持續養成與成長之艱難。當生存本身還是迫切需要時,評論人和專業團體都比較難有餘裕和主導去從事和深思教育。
而第二點比第一點更艱難。首先,評論人是否準備好了去延展甚至突破社會上現存對於藝術教育、對於劇場的主流理解?如果評論人想討論教育,必須更積極地參與社會話語的建構和釐清,而非僅僅局限在劇場的小圈子。否則,政府以及公衆對於劇場和藝術的理解,便會繼續加大嵌入在現存正規教育體制內的戲劇(藝術)教育與現實戲劇(藝術)發展現況的落差。其次,評論人是否準備好了去處理批判與教育之間的張力?在當代藝術不再存在一個大一統價值觀的時代,而是一個解構式、去中心的存在狀態——充滿爭議的對立和解放,時刻都在破壞與重建。在這一語境下,當代藝術評論的角色已經超越單純的評價和解說,而過渡至批判和詮釋。那麼,要教的是什麼?仍是一套藝術史知識?一套藝術欣賞標準?以批判為主骨的評論,與教育是否未必相容?第三,若戲劇教育的對象是中學生,正在塑造自己的價值世界的生命階段,如何真正做到「教育」、「批判的精神」而非灌輸又一套意識形態?而即使是已經離開學校教育的成人,很可能也沒有脫離某種藝術教育想象的陰影。回應人吳思鋒分享到他參與劇評教育活動所觀察到的一點:學員們都太想「學」到「評論」了。這種「太想學到」的態度,也呼應報告人郭亮廷在他報告中提出的反問——藝術有沒有讓人不懂的理由?藝術教育是不是「教人看懂」?
平台重於研討,無須「交數」的教育
與研討主題並非直接相關,但很有趣的是,參會的台灣朋友說,他們在台灣聞名彼此,卻要等到來澳門才見面相識。每年的「澳門劇場研討會」便成為他們的一個珍貴平台。研討會場刊也明言要「加強華語劇場界之間的交流與瞭解」。劇場界缺乏坦誠討論、深入交流的機會這現狀似乎在三地都是常態。對於澳門在地,是政府與民間坐在一起,平等地互相聆聽。而對海外參加者,來到澳門可以暫時逃脫利益相關的鏈條,在異地的「中立」空間,可讓新的事情有機會發生。
澳門劇場是在賭場和旅遊遮蔽之下的一個熟人社會村落,而見到不少劇場年輕人進入到建制,又或者公務員、教師插一隻腳進劇場。在澳門,劇場與政府、劇場外界別的距離顯得更加有機。這三點是與香港、台灣相比明顯不同。澳門可以利用這些本身特質致力成為港澳台劇場人士的交流平台。而這件事本身就是教育性的。
正是目前多少令人灰心的教育現狀之下,我們更加需要這種暗地裡無功利的平台。交流就可以了,對話就可以了,不用預設一個目標或成果。本來就是無法預設教育的目標。對的事做便好了。完成要交代的責任,其餘的事情,讓活著的劇場人自然成長就會發生。目前以邀約為主,若未來資源配合得上,許是時機開放參與,做更有野心的平台。
[1]文章收錄於《藝評與教育:2017澳門劇場研討會文集》。出版:澳門劇場文化學會。
[2]本次研討會並沒有觸及專業訓練的部分,與評論人培育多是由專業團體承擔(香港有IATC,澳門有劇場文化學會)而非通過專業院校培養這個現象相關。
[3]蔡錫昌、方梓勛(1991)。獨具特色的香港話劇——《香港話劇論文集》序。載《香港戲劇評論選(1960-1999)》,頁628-632。
文章收錄於《藝評與教育:2017澳門劇場研討會文集》。出版:澳門劇場文化學會。
同時轉截於匯澳傳媒:在討論教育之前 — 由「藝評與教育:澳門劇場研討會2017」延伸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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