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的根源——意志與焦慮
本屆藝術節以「根源」為主題,並將各種節目劃分為不同類別,其中「專題探討:根源」類別共有六個節目,分別為《資本.論》、《女公關》、《特洛伊女人》、《共建美好家園》、《審判》和《十三聲》,筆者從《審判》一劇切入,以此探討主題的「根源」之說。
《審判》一劇改編自著名小說家卡夫卡的同名經典作品,由韓國「梯子肢體實驗室」擔綱演出。原著全書共十章,從小說原著轉移到劇場作品的過程中,創作團隊抽取原著中「在法律門前」的寓言,改編為開場和結尾兩段的抽象性對話,然除此以外,在長達兩小時的演出中未見有太明顯的核心性改動,故此筆者認為《審判》劇作忠於原著的程度還是頗高的。而在技術層面上,創作團隊從音樂、燈光、舞台設置等多個方面入手,強調了原著中的哲學思考,而演員強調能量釋放的演繹方式,亦對展現戲劇張力有著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小說原著還是劇作改編,《審判》都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正如主角K的處境,在沒有犯過任何過失的情況下,被全世界宣判自己有罪,到底有權決定「自己」有罪與否的,是自己還是外界?這個充滿哲學性的問題或場景,其實指向了卡夫卡所信仰的存在主義(卡夫卡普遍被認為是一位存在主義作家,同時亦深受尼采學說的影響),事實上,來自外界荒謬的指控引起了K的反抗意志,而K自身意志的形狀亦在此被凸顯出來,在某程度上,《審判》可以簡化為一場K的意志和外界壓迫之間的衝突對決,因此尼采、齊克果、叔本華等人所支持的唯意志論,對於這個看似荒謬的問題而言是一個很好的解答。
《審判》一劇的演員表現頗值得我們注意,飾演K的演員透過多番可謂聲嘶力竭的呼喊,以及幾近看得見雙臂青筋暴現的肢體動作,充份表現出原著中主角K的強烈焦慮,而在焦慮感的不斷累加和醞釀下,在劇作的結尾處給出了一個比小說原著更為確切的結局,即在節奏輕捷明快的音樂襯托下,K與其他角色身處迴圈之中,不斷重覆著各種歇斯底里的肢體造型,作為這場自身意志和外界壓迫之間的對決的結果,筆者認為這暗示了K將在對決中失敗。
回歸「根源」主題的探討,不難發現《審判》一劇有兩個關鍵詞,分別是「意志」和「焦慮」。關於「意志」對「根源」的呼應不難理解,一般情況下,會對存在主義進行討論的,通常只限於哲學家等少數人,但筆者認為,其實每個人其在人生中的一些時候,可能是像K那般顛沛流離之際,也可能是在某個蕭瑟晚秋深夜,我們都會驀地產生對「自己生存在世間上的意義」的思索。
當我們在他者的對照之間探問自己「根源」何在的時候,或者我們平常尚可以安居在民族定義、國土分界、生活環境甚至是自己的成長經歷等這些不同面向的所謂的「根源」,但在內心深處的聲音面前,這些相對客觀的其實不過就是雜音,當雜音像洋蔥般一層一層的逐漸消去,我們將會發現「意志」能夠超越眾多常見的疑惑,彷彿為「根源」下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定義。但不能忽視的是,在《審判》中外界的壓迫可是將K的意志摧毀殆盡,正如尼采本人一樣,卡夫卡也是個經常被疾病消磨得不似人形的天才,這種源於外界的無奈無疑宣告了「意志」這個源於內部的「根源」在不少時候都是脆弱不堪,從卡夫卡看破了這一事實的角度而言,他的焦慮和K的焦慮感產生了一種穿越虛實的連結,從而顯得更加立體。 有人說,現今的世界正處於一個「焦慮」的時代,這可以從更大的視角中切入。不少人認為,焦慮感在今天已成為了一種時代特徵,它可以追溯到全球化衝擊所帶來的身份危機,同時經過上世紀上揚的年代後,年輕一代向上流動的通道愈見狹隘,因「日本病」泛濫而產生的悲觀情緒幾近絕望,其中艾倫.狄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中對其定義頗有代表性:「擔憂我們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範保持一致;以及我們失去身份與地位將被奪去尊嚴與尊重」,而正是這種普遍性的焦慮,令逐漸成為社會主流的Y世代和K世代,顯得比起其他世代的人更為脆弱,甚至衍生出今天廣泛流行,「不以逃避或失敗為恥」的佛系心態,這相當值得我們反思。
言歸「根源」的話題,如果說昨天的「意志」已被今天的「焦慮」所取代,那確實是一整個時代的悲哀,卡夫卡的《審判》在1914至1915年左右成書,正值從「大幻想」之說橫行急轉至爆發世界大戰的時代,上帝既已死去,一切的繁榮都籠罩在戰爭和末日的焦慮中;而在人人都強調「夢想」和「機會」的今天,其實再亢奮的言詞無非是為了掩飾對落於人後,繼而被時代吞沒的焦慮,雖然兩者稍有不同,但在百年以後,舞台上K深沉的呼喊依然和筆者內心深處的焦慮遙遙呼應。
*本文作者為第二十九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
*原文於2018年7月5日原載於「澳門日報|演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