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距離
「小城住著各種人。我在十八年之間,確實在那裡學到很多東西。小城在我心裡牢牢地扎根,回憶中的一切幾乎都跟這裡結合在一起。可是上大學的那個春天,離開這小城的時候,我從內心深處覺得鬆了一口氣。」(《聽風的歌》,村上春樹)
書翻到這一頁,主角描述他那細小近港口的家鄉,我下意識地重覆看了這段幾遍。和來英國觀察移民環境的香港舊同學聚會,談到這邊的生活,卻沒有隔岸想像中的豐富;五光十色的藝術文化活動確實精彩,但國際大都會的地理距離並不容許你每天趕赴幾場活動,生活各種開銷也不是一個小家庭可以不計算下隨意花掉。然而,人們根本上對自由的追求,對別人生活和價值的不干涉,又或者,對「成功」的不刻意定義;人們總想保留片刻的平靜時光,好像我看到巴士站裡媽媽每天捧著一杯熱茶陪伴女兒等車,停下來氣定神閒地喝一杯茶(Having a tea),都扎根到這片土地最平凡日常的土地裡。
扎根,總是在不經意的一瞬間赫然發現,尤其在有一段距離以後,好像是植物不斷往上生長,距離地面漸遠以後,仍可以追溯土壤的氣息那樣。在把雜物送往車房的路上,遇見對面鄰居正打理家門前的「小農場」,轉眼發現他們家的兩位孩子,正是之前實習的幼稚園小朋友,當下興奮地打了招呼,又和家長們談起他們的瑣碎事;在超市裡偶遇朋友,互相寒暄又接連談著軼事。這種小城和社區間的互聯,讓人特別懷念記憶中的M城,明明一切的景象盡不相同,但,就是有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觸碰生活的感官裡。慶幸,那是一道牽引快樂回憶的線。
藝術作品也是其中一道牽引快樂的線。在任職的學前班(Pre-school)裡,接觸到一些需要特殊教育需要的學生(SEND, Children with 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 and disabilities),根據統計,英國SEND學生數字逐年增長,但輪候參與政府提供的相應教育計劃的時間常以年來計算(註1),故不少父母需另外支付私人機構的特殊教育協助,對於低收入的家庭,只可在輪候期間進入一般教育機構;而每一間機構也會聘請至少一名SEND專業資格的老師,提供有限度的協助,也想像,當這名老師缺席的時候,只可由其他老師交替照料學生。
有天,一名確診患有自閉症的小朋友,無法忍受和別的孩子共處的嘈雜,多番掙扎後走到花園的小房,想老師帶到一個安靜的環境裡,我被安排到SEND房間裡和他共處了一段時間;他一到房門,便熟練地關門獨處,老師告訴我,他最愛房內一個小型水族箱的玩具,那有LED照明裝置,裝滿水以後,玩具魚會隨著下部氣泡一直不斷往上浮動;自然的現象安撫了這位需要安靜和專注的小朋友,他一直望著氣泡,一秒之間安靜了下來,我也被瞬間的安靜感染到,和他一起呆看著上升的氣泡,聽着氣泡生成又輕輕爆破的聲音,是一種非常非常簡單的美。
他一直望著小房內水族箱裡,不斷上升的氣泡,又是一瞬間之間,我也慢慢平靜下來。腦海也閃現了2015年,潛入了石頭公社在工廈的排練場,為《完美的一天》(註2)排練繪畫圖像,那時我並非完全能明白一名自閉症兒童所經驗的視覺和聽覺,那與我們「不一樣」的所見所聞,卻在數年後,一個彼岸的學校小房裡,有了轉瞬的共鳴。而更深刻的是,在我與他都在嘗試學習一種陌生語言的環境裡,在別人並非能完全理解我們所說所想之中,一個越三十載的身體和一個三年歲的身體,因感官產生了共通的感受。藝術總在無形之中留下的線,以為早已斷開了,卻是在更深處有著聯繫,連繫起我們的生活和感受;或者,斷開和重聯也有其需要的時間,或,經歷。
那時,我仰望小房窗外花園的小樹樹葉,被風吹得婆娑起舞,這與當年排練房間一個可以看到小城對街晾曬衣服的窗框,不斷的重合,又分離。
註1: Pupils in England ‘waiting up to five years for special needs plan’, Gau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education/2021/may/13/pupils-in-england-waiting-up-to-five-years-for-special-needs-plan-says-ofsted, 14 May 2021.
註2: 《完美的一天》舞蹈錄像,http://comunadepedra.blogspot.com/2016/09/a-beautiful-day-trailer-now-on-youtube.html,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