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
請把觀眾席頭上的燈關了。燈光比靈魂嘈吵,在無法分成一幕與另一幕的間隔之間,燒?我染過一次又一次在尾端開叉的乾裂頭髮。
劇場內有鬼,有故事鬼魂以外的鬼魂,居住在我的內心。我如坐針氈,無時無刻想要撲滅那隻偏執狂的劇場之鬼。誰來把那幅吊腳的白布拉下,誰來,把裱畫那張黑咭紙換掉--最少裱得平伏一些吧--誰來把那黑布上耀武揚威的白色膠紙撕下,把黑幕褪下去,把屬於鬼魂的空間還給鬼魂。或者不在這太過明顯具有劇場姿態的空間之內。我懷疑這是作家對於讀者的忠誠測試,你忠誠於作家本人抑或忠誠於她筆下的不生也不死的靈魂?忠粉明明都帶著期待進場,離場又急不及待表明心迹,辯證我們不必以劇場的語言去困縛作家的世界和實驗。但如果劇場的格局本無意義,一切多於言語與靜默的設置,又為何而被安排?何以不能是黑暗中僅餘沉默與聲音?
這分明是一場揪出心鬼的試煉。喜歡或討厭,各是一種姿態,或姿勢。兩邊軍隊已經操出了法院的梯階。偏執鬼從我體內吐出,這晚不肯再睡去,這不是一場由鬼生出鬼來的試煉嗎?
狂歡的不是輪迴相似的人,狂歡的是在轉生之間張牙舞爪而䅻在椅子上的影子,迫使我們姿態來表明對原文本或對作者本人的愛。我暗自向七苦聖母默禱,但願前世不生在馬交奧,但願我在此時此地只誕生一次,不再背負十字門的感情胎記。對我來說,《末日酒店》的小說,就是馬交奧的鬼魂,它以虛構成就無肉身的命運。
我不知道文字誕生的時刻,作家是否同樣,抬頭望向高處,眨眼眨眼眨眼,然後眼神低垂至反光的地板,照不出自己刻意畫上的舞台妝,又重新抬頭,眨眼,眨眼,低垂,由吉卜賽人轉生的眼神,帶著鬼牌的意象喃喃自語,背誦她的寓言。小說太完整鮮明,讀者所擁有的黃碧雲敍述與作者黃碧雲在語言的穿梭中互相錯開,那由閱讀而生、來自幽黯內在、來自靜默的聲音,與其休止與緘默,與耳膜的震動分流成兩支。文字的幽靈已經以它們的形式活了過來,葉細細,愛內思度,駁腳阿七,以暗,廚子馬西路⋯⋯我突然記起作家筆下揚眉的臉,意識到他們暴烈地活在我記憶中,是作者的召喚與讀者的想像把他們解放在時間的監禁以外,或者相反。
腰骨為我們的坐姿發疼,我如此期待誰來為一個作家提供恰如所需的意見,使道上徘徊的聲線找到它們現身的管道,穿上無腳的鞋履來踩踏舊法院的台板。如果一個媒介的宇宙已經完整,它是否能穿過邊緣,在另一個媒介分枝?而我在挑剔甚麼?這只不過是一次選擇。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這樣的延伸對觀眾來說不為了意義,重要的是它對於作家本人而言是甚麼?尤其對於一個忠於靜默的作家而言,她為何在悠長的沉默與消減之中開口?那起心動念的一念變得極其重要。在一個姿態,和一個故作張揚的笑中,她尋求甚麼感受?
107號房仍然況在107號房的,位置。鎖上的寓言從內從外無法打開。我明知毋須執著於鎖匙。
鬼魂在吊腳的白布之後熱烈等待,偷聽站台者流轉不定的眼神。進場時間只對活著軀體附有意義,他們的時間沒有軸線上的方向。
已發生的一切事件自有其發生的意義,我們總無法為自己的人生留劇評,但這黑盒的黑夜太亮,只有寫和讀的靜默之中,有你留給你自己的,我們真正的狂歡節。
《末日酒店 時間與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