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南非發生?──《情人的西裝》搬演各地的普世意義
法國北方布夫劇場製作,並由蜚聲國際的劇場導演彼德布魯克(Peter Brook)執導的情人的西裝,為「澳門第二十六屆藝術節」的重頭戲之一。除澳門外,此劇亦曾於中國大陸等各地演出。故事背景為南非蘇菲亞城,講述瑪蒂達與情人在家中偷情,並遺下一套西裝。丈夫費勒蒙雖得悉此事卻不形於色,然而又強迫妻子把西裝當成賓客看待。該西裝無時無刻提醒瑪蒂達她曾經出軌的醜事,象徵了她今後的原罪,並一再撕裂她心裡的傷口,終讓她不勝壓力,結束一生。
故事梗幹圍繞不忠、罪愆、以及親密關係中的宰制和權力關係。這些關鍵字幾乎在全球所有地區都普遍適用。然而作為類似希臘悲劇中歌隊角色的馬菲凱勒,在演出甫開始便說過這故事「只能在南非這種鐵腕統治的國家中發生」。該劇非常強調南非本土元素,背景的蘇菲亞城位於約翰內斯堡近郊,是真實存在的貧民窟。劇中也提到不少關於政權所使用的暴力以及當地工人處境等問題。那麼我們也許要問:劇作在台灣和澳門這些相對自由的地方演出,除了讓觀眾思考他國的困境,有沒有任何本地的意義?若有,演出又如何打破地域界限,讓澳門觀眾接收訊息並啟發當中思考?
布魯克秉承了他早期在地毯演出(The Carpet Show)中的極簡的配置,不單呼應了該物質貧乏的時空,更能讓舞台更簡潔,人物的互動和表情更突出。是次表演場地為階梯式,觀眾俯視表演,儘管和舞台距離尚算接近,但仍呈高低位階結構,本來可能使表演者-觀眾之間的關係僵化,維持觀看-被觀看的權力配置,但表演場景設置卻十分簡單:只有簡單約十張風格簡約卻色彩斑斕的椅子、一張地毯和數個可移動的金屬架,還有一件西裝;它們全部一物多用,而且幾乎所有佈置的線條皆為直線,呈現了整齊的視覺效果,更讓表演的主體(西裝)更為突出。這與的布魯克的地毯演出經驗以及其「空的空間」的理念互相呼應:「任何一個空的空間,都是可視作空曠的舞台,只要有他人注視,便成了劇場行為。」布魯克反對陳腔濫調以及表演空洞無聊的「僵化的劇場」,因此樸素的佈景和道具設計,似乎創造了在小說原著以外,讓表演回歸在更純粹的肢體語言的同時,找到了更大的想像空間。
表演中角色熱衷於和觀眾互動,並邀請觀眾登上舞台,其中猶以舞會一幕最具代表性,舞台上曾出現三位觀眾加入成為台上舞會的一部份。作品的劇情其實非常沈重,但每位觀眾被邀請上台,以及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讓觀眾笑聲不斷。這其實都在演出的設計之內:笑聲和平等兩者具相輔相承效果,而這裡的笑是因為觀眾得到台上表演的機會,打破了被看者和觀看者之間的隔閡,並達至平等化(levelling)的效果。而且角色均具布萊希特式的疏離(1):飾演馬菲凱勒的演員以及樂隊時而分身成為旁述,讓演員和旁觀者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而瑪蒂達也曾以第三身的身份訴說自己的心情。以角色訴說故事的形式不但拉近了和觀眾的距離,也相當於邀請觀眾加入詮釋:如果你身處其中你會怎麼辦?另一方面,受邀觀眾從開始的表現笨拙,到後來拿著空想的道具喝茶用餐等,在這空間中漸漸變得如魚得水,暗喻旁觀的觀眾/局外人因為聽到了瑪蒂達的流言,也無可避免的加入結構,成為流言的載體和共犯。
這些技巧,配合其簡潔的舞台風格,成功讓觀眾聚焦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角色間/角色與觀眾間)而非舞台效果──蘇菲亞城並沒有真正的窗戶,只有破洞的紙皮,隱含的是讓觀眾直視角色內心,並加入處理戲劇矛盾的隱喻。因此故事主題雖然沈重,但在舞台呈現上由於打破了和觀眾之間的高低位差,居然也顯現了如文學理論家巴赫丁(Mikhail Bakhtin)的嘉年華會中(2),眾人狂喜時而形成地位平等的烏托邦。
透過如此呈現,作品的主題──「暴力」以及權力宰制所導致的關係變調,便得以突顯。舞會一幕設計猶其巧妙:費勒蒙對瑪蒂達再次玩起情人的西裝的把戲,馬菲凱勒便請台上觀眾離開。此時觀眾應該可以意識到派對不再好玩了,因為這套西裝的介入,規訓和懲罰要闖進舞台空間,而瑪蒂達又將進入愧疚的迴路之中。這就和此前的平等位置形成強烈反差。不僅以輕盈的方式啟發和引導觀眾思考劇作在當時當地的意義,從南非族種問題,鐵腕統治到報復,主題互相呼應而且環環相扣。
故事結尾,馬菲凱勒提醒菲勒蒙必須選擇忘記和原諒。這也許是南非種族和權力不同位置間互相仇視的救贖,也同時是澳門/中國大陸這些資本主義、官僚主義地區所要踏出的第一步。瑪蒂達在舞台上死去,但演出既以抽離形式表現,並滲雜著苦樂參半的時刻,悲劇的內涵便不再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恐懼與憐憫。瑪蒂達的死並不會如悲劇英雄的離開般難以讓觀眾接受。相反,我們讓瑪蒂達抵銷了我們和他人的歉疚,並在菲勒蒙的懷抱中找到原諒和忘記的生之勇氣。
(1)布萊希特認為劇場應具政治目的,而劇場的「疏離效果」可讓觀眾在保持投入的同時與之保持一定距離,不至於完全認同角色,因為全然認同角色將減損觀眾對角色的批判能力。《情人的西裝》中的疏離效果(空想的道具、簡單的道具以及說書形式等)可讓觀眾更冷靜地思考當中不同的社會問題如何入侵私人生活。
(2)巴赫丁指出嘉年華會的其中一個意涵,正是由愚人為歡笑的緣故所慶祝的狂歡節日。它的作用在於顛覆原有的政治秩序和二元對立,創造一個沒有階級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