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劇評:反映/借喻/尋找「真實」的劇場──談「華文戲劇節」澳、港、台三齣劇作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說過比喻手法(Metaphor)是最高層次的思考方式。我們幾乎可以在任何創作媒介上發現比喻。英國劇作家 Anders Lustgarten 認為這個方式最引人入勝的地方不只在於一個圖像比喻或一篇寓言的呈現,而在於它呈現之後某些意義的持續與延伸(sustain)。
在短短幾個小時的劇場時空裡,我們無法將一個社會議題的所有面向都深入呈現,所以做到見微知著、以小觀大,以隱喻的方式把想像空間擴大,啟發觀眾去延伸思考就很重要。猶太裔美國劇作家亞瑟.米勒(Arthur Asher Miller)就以一宗1692年美國麻薩諸塞州「塞勒姆審巫案」這件歷史事件為原型,創作出《熔爐》(The Crucible)一劇,影射當時(1950年代)美國政府奉行的麥卡錫主義。他的劇作能夠將一個國家的問題、人的身份認同、社會政治、道德責任等濃縮並反映在一個小區或家庭結構裡。於本年四月香港舉行的第十屆華文戲劇節中,筆者觀摩了其中澳、港、台的三部作品,皆有以小觀大來探討各自社會的真實面貌的強烈意圖。
意圖「反映」真實的Bug
澳門派出「曉角實驗室」的原創話劇《完蛋的Bug》參節。故事地點設定在澳門一間飯店後面僭建的雜物房內,一位從內地來的無證女工得到老闆的指示先後招呼了三人進內用餐。三位客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原因要躲在這裏逃避執法者:第一位出現的是大勢已去的江湖大佬,因為一件涉嫌傷人案在逃避警方及仇家的追捕;然後是來歷不明的女荷官,正因負資產而一心尋死;最後是一位民運青年,在上街遊行當中被誣衊襲警而逃進飯店。
劇作中出現了不少象徵性符號:三人均異常堅持要在命運審判來臨之前,再嘗一次原汁原味的澳門街乾炒牛河,這份牛河代表著一種對本土情懷的執著及眷戀;雜物房的設計猶如一間有入冇出的巨型曱甴屋,意味人就如曱甴一樣無知地期望能走出困境,實際上在毫無視野的空間,只有死路一條;功能失常的電視機每當到重要新聞就不能控制音量,寓意無理滅聲及媒體內的政治操控;人物表示聞到一陣酸臭一陣燒炭的氣味,是內心境界的外化表現,充滿死亡意味;壞掉的時鐘模糊了時空,歷史悠久的飯店面臨倒閉邊緣,在時代的巨輪下情懷不再,景與物都呈現著一片消失前的風景 。
全劇隱喻玩味十足,可惜的是無論在台詞、佈景、道具、形象設計上都有不斷互相重複之嫌,例如舞臺的曱甴屋雙門造型,設計精緻而將主題呼之欲出,可惜人物再而三地道出自己被困曱甴屋這個意象;其他隱喻如發聲滅聲等的情景亦被不斷重複及一再闡明,令劇情變得冗長而失去思考空間。原本比喻是「化平淡為生動、化抽象為具體、化繁雜為簡潔」,喻體被多語道破之後,所有啟發性的意象頓時變成一場創作說明會。
在情境及人物設定上,《完》劇在三套劇作中比較是直接以現實社會的典型人物與新聞事件去直接反映社會的真實問題,而這些賭場荷官、黑幫、社運青年的議題都比較是澳門社會公開的表面現象。由劇目選擇到表現手法,參節方似乎也在消費自己的表象特色去迎合外人眼中的澳門,對社會議題的探討有流於陳腔濫調、浮光掠影之嫌。亞里士多德曾經以「廚師與食客」比喻政治上主政者與人民的關係,認為廚師雖然是創作人,但要品評味道優劣,食客意見才能作準,意思是「政治上的專業表現要由一般人民評判才算數」。一道早已變味的馳名牛河,眾食客仍飢不擇食,看來無論城市如何富足,民權在生計面前仍然奢侈。
「借」古「喻」今的老娘
香港的參節劇目有「7A班戲劇組」的《老娘企硬》,改編自布萊希特的 《勇氣媽媽和他的兒女》(Mother Courage and Her Children),原著被譽為是當今最出色的反戰劇作之一。《老》劇將時代地點搬至中國古代戰場,講述一位帶著三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如何在戰場上爾虞我詐販賣日用品為生;殘酷的戰爭將他兩個適齡當兵的兒子的生命先後奪走,到最後最年輕的啞女兒亦為了拯救村民,在反抗官兵時被殺,令本來希望在戰爭中得益的「戰地老母」反變一無所有。
布萊希特在此劇使用了很多他主張的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例如每段戲開始前以標題揭示內容、演員在台上轉換角色及戲服、無論晝夜以白光「曬台」、簡單的道具和場景、全劇穿插點題的歌曲、將不同的元素並列;這些全都志在令觀眾保持清醒去思考劇作於現實社會中的含意,避免過份投入感情而被麻醉。而他於原著中以1618至1648年間歐洲的三十年戰爭為背景,借喻他當時反納粹、反法西斯的主張,喻體的用意非常清晰。
布萊希特使用古代歐洲戰場為故事背景,《老》劇導演則使用了中國的古代戰場,適當地拉近了華人觀眾跟劇作的距離而保留了喻意空間。在香港政治形勢尤其動蕩敏感的今天,看到最後年青的小女兒為了拯救下一代,不惜犧牲自己來喚醒沉睡的村民,其實作為觀眾思緒是緊扣著現代意涵的。然而導演加入了非常多通俗文化,夾雜古語的台詞又配上現代港式口音演繹,甚至不時插入節奏強勁的英文流行歌曲及演唱會般的電腦燈效,似乎想要實驗一種港式的現代間離效果,作為觀眾,未曾體驗點到即止的投入,卻由始至終被「隔離」,讓人有一種硬繃的、實驗形式大於傳達訊息之感。
Robert Wilson執導Heiner Müller的劇本時曾說:「當你手執一份炙手可熱的台詞(hot text),而你希望把它發揮得更熾熱,你就要以冷靜來呈現它。如果你也激動地表演它,你最後將得不常失。」[1](Shyer 1989: 131)千錘百錬的間離效果遇上過份的「隔離」效果,似乎畫蛇添足了。
「尋找」核心價值的家
台灣派出的是「動見体」劇團的《離家不遠》,創作人在「導演的話」中,說明希望探索的是運用語言的方法,無論語言是出於實際手執話語權的人,或是在他身邊沉默不語的人,而這個主題就被設定在一個十三人的家庭結構內發生。
三個戲之中以這齣戲的舞台設計最為簡約抽象,舞台後方垂吊著三幅漸變色的布幕,不同的燈光效果令布幕在不同場次中營造出冷或暖的氣氛;全個舞臺被沙土覆蓋,上面只有一張長枱和一些椅子。飲食在華語社會中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無論生活怎樣遊移,過年回家,一家人齊整吃飯,被認為是維持一頭家的基本、也是最後一道防線;一張大餐桌就代表著一個大家族,它在沙土上的不斷遊移,也代表著家族成員的離散。
故事關於一個大家庭的成員們回老家吃團年飯時,各人所暴露出的秘密、需要與相互間的磨擦。眾人的精神支柱是家族中一位已過世的重要成員,她是長輩的大姐,也是其中幾位晚輩的母親,是維繫家族的核心人物,也是一種母性的象徵。然而她在故事當中一直是種缺席,眾人渴望堅守或追尋這種形而上的母體的存在(或這裏是一種代表團結、和諧的精神意義),而在堆砌這種向心力的原貌的過程中愈是拼命,就愈是暴露了他們極其薄弱的家庭關係。
餐桌成為了抓緊這個七零八落的家的重要工具。戲一開始,人物在台上各有各忙碌奔走,但每人經過餐桌總會因為各種原因折返並短暫停留,然而堆滿沙土的餐桌,真正功能早已塵封,預示了這頓飯對維繫表面和諧的徒勞無功。把它蓋上塵土的是另一位年輕亡靈──大女兒多年前死去的孩子;可能是被母親的思念構成,這個年青的靈魂與家庭一起成長,時而幫他們揭露真相,時而鼓勵活人面對對方和自己。他沉默的存在與牽動,提供了演出在寫實中穿插形式化演繹的出口;而形式化的形體表達或意識流的內心獨白,則不斷揭示於寫實狀態下「表演」的和睦家庭,背後在金錢、責任、愛情、疾病之間的真正矛盾與衝突。
渴望化解家庭恩怨的年青靈魂被魂牽夢縈,核心人物的靈魂卻從未真正出現。核心價值消失的家,猶如一座圍城,離開了的人渴望回來,竊取一點形而上的安穩與慰藉,裏面的人渴望逃離,卸下家的重責往大千世界尋找新身份。如果以家庭比喻社會,每個政客嘴邊掛得最響的總是一記「守護核心價值」,然而一個社會的核心價值到底如何定義?由誰定義?這正是《離家不遠》讓人反思的地方,守護家的形式已經不容易,真正的家的內容到底又是甚麼?裡面的人又有可能取得共識嗎?今天,臺灣正面對新任靈魂人物上台的前夕,戲裡的人物也急切尋找著自己在這頭家的定位與價值,該留下還是離開。也許這個年青亡魂一直未曾消逝,也代表著一種最純粹的對「守護」的希望。
[1] ‘When you’ve got a hot text and you want it to be really hot, you have to be very cold. If you perform it in a hot way, what you’re going to get is… nothing’’(Shyer 1989: 131)
節目 《完蛋的BUG》
演出 澳門曉角話劇研進社
時間 2016/04/9 8:00 pm
地點 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節目 《離家不遠》
演出 台灣動見体劇團
時間 2016/04/10 2:30 pm
地點 西灣河文娛中心劇院
節目 《老娘企硬》
演出 7A班戲劇組
時間 2016/04/10 7:30 pm
地點 牛池灣文娛中心劇院
及時劇評 X 第十屆華文戲劇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