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書節」的逆流創作:《安娜與蘇珊》
「足跡小劇場演書節」始於2010年的初夏,來到今年終於來到第十個年頭了。在這系列中,「足跡」致力於改編、思考和詮釋文學作品,把它們轉化成劇場演出。《安娜與蘇珊》是「第十屆足跡小劇場演書節」的演出,也是繼上屆《像XX的一個演員》的延續。
《安娜與蘇珊》改編自演員梁建婷和龔嘉敏所選的兩部小說: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及多麗絲.萊辛的《十九號房間》。她們探索小說人物原型,深入解讀,並透過表演訓練的方法,呈現出來。這次演出由馬來西亞劇場導演高俊耀執導及編劇、澳門編劇馬慧妍合作編寫,加上鄭尹真及盧頌寧擔任表演指導,從中為兩名演員「補習」,是一次三地合作的聯合演出。那麼,到底各地劇場藝術家合作之下會碰撞出什麼火花呢?演員們在受過特訓之後,是否得到預期的效果?聯合創作的文本,又如何與澳門當代社會產生對話?
故事講述某天安娜因偷情在酒店遇上蘇珊,彼此約定下次在303號房再見,從而展開一場歷時多年,兩人對愛情出軌與認同的辯論。文本起初以非線性敘事以及時間錯置的方式,表現安娜與蘇珊兩人相遇的情境。這種敘事方式似乎想突出兩點:一、故事的時序很長,兩人幾次相約的時間或許相隔多年;二、誠如龔在開場的獨白所說,這只是一個故事,只有相信故事,觀眾才能感受故事的想像力。言即,文本的改編,並非基於小說中人物經歷的劇情細節,而是取其人物原型來說這個故事,若以原著的角度出發去解讀此劇,或許就誤讀了演出的原意。
情為何物?
安娜與蘇珊這兩個角色性格迥異,但自從在酒店相遇之後,卻情投意合,彷彿成為了彼此的閨蜜。她們兩人對愛情和家庭的看法都不同,但其實她們某程度上都被情所困,同是天涯淪落人。從安娜口中得知,她經常周遊列國、四處遊玩,期待與不同的男人發生艷遇;她老公是名門望族,所以即使有外遇,也不能外傳,以免敗壞了家族的名聲。雖然她含糊其辭,但在她與蘇珊的對話中,得知她經常被家暴,卻又為了面子選擇噤聲。她家財萬貫、穿金戴銀,享受著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披在身上的西裝外裝,象徵著階級和金錢賦予的安全感,也透露了她的虛榮心。後來,她因著老公把她的衣服剪爛而選擇和他離婚。而蘇珊看似生活在小康之家,卻對家庭感覺冷漠,就連為自己而做的、慶祝自己生日的蛋糕,都吃不完;無奈為了肩扛起家庭主婦的責任,維繫家庭生活的和諧,也選擇忍氣吞聲。當得知安娜要離婚,並為此慶祝時,蘇珊對安娜發怒,又斥責她的稚氣。由此可見,雖然兩名角色都忍受著殘缺不全的愛情,但蘇珊選擇留在金玉其外的家庭之中,而安娜卻想另覓他歡。
房間與窗外
安娜與蘇珊一直都在303號房辯論著愛情的出軌與認同,而房間外面的世界,卻彷彿在兩人的談笑中滄海桑田。兩人對窗外世界的看法,貫穿了劇情的發展,也反映出兩人的心理變化。由觀眾走進劇場的那一刻,便不難發現蘇珊站在窗邊向外眺望,而安娜則安躺在坐椅上。蘇珊對社會的關懷與安娜的政治冷感形成強烈對比。蘇珊在窗外看見很多災難發生,包括911飛機撞世貿、天鴿風災、以及鯨魚在沙灘擱淺;當她緊張地關注著拯救鯨魚的情況,卻換來安娜輕輕一句「如果每天死一條,看是否還有那麼多人在意?」不少人試圖把鯨魚送回大海,雖然他們的確成功把牠送回海洋,但不一會兒後又再沉回去,「好像只為嘆最後一口氣。」兩人的對政治的兩極,譏諷一些澳門人試圖改變社會,最後往往失望收場,另一些就像安娜,習慣了災難的發生,所以乾脆愛理不理。蘇珊還看在窗外對面住著一名經常看新聞的人,後來他搬走了,換了個菲律賓住客。好像反映了有些關心政治的澳門人實在對這座城市絕望,於是選擇離開,而外來人口因為這裡的工作機會和經濟成果而搬來居住;這個變化同時也為蘇珊最後的選擇埋下了伏筆。透過劇場以外的敘事,觀眾在平靜的房間以外,看見另一處異托邦,那個世界並不如我們所想像那麼太平。
安娜還是蘇珊?
劇情發展到後來發生了180度轉變。安娜好像經過出軌生活後好似有所「覺悟」,回到現實,決定不離婚,回到丈夫這家庭支柱身邊;而蘇珊看清窗外世界後,決定走出房間,不再回頭。酷似毒蛇的圍巾、紅色的高跟鞋,啟蒙了蘇珊,使她把手飾和戒指等身外物到擲到床上,然後踏出房門;自此之後,無視社會的奇異的目光,掙脫錯愛的枷鎖,奔向自由。在最後那定格中,安娜與蘇珊剛好換了位置,她們分別象徵著出走和留下的抉擇。聯合編劇高俊耀和馬慧妍,巧妙地運用各種意象,表達出現今澳門人的困境。故事看似在講述愛情,仔細一想,其實兩人對愛情的看法,如像澳門人對澳門這片土地的感受。澳門人好似安娜,衣食無休,卻不時在這父權支配的家庭中忍受著丈夫的惡行;澳門人想成為蘇珊,可以那麼灑脫地離家出走。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道路,你選擇做安娜還是蘇珊?她們的家庭出現了什麼問題?在安娜與蘇珊之間,是否有第三條路,讓這個家庭變得更好?這些或許就是這次演出拋給諸位看倌的問題。
演員
《安娜與蘇珊》雖是《像XX的一個演員》的延伸,但不論是劇情,還是對演員的要求都已經改頭換面。在《像XX的一個演員》的演後座談中,導演高俊耀說,他想演員不要太投入角色,在演出期間保持清醒,就像有另一個自己時刻觀察著自己一樣。而在這次演出中,梁和龔兩演員更掉換角色,不知是否導演和演出指導們對兩人的考驗。誠如龔在《澳門日報》的訪談中說,安娜是她飾演角色中最接近「女性」的一次;而對梁來說,「長達六、七分鐘的獨白,情緒和想像力既要釋放又要拿捏準確」,可見這次演出對二人來說都是具挑戰性的。不知怎的,他們的訓練方向令筆者想起布萊希特「敘事劇」的「離間效果」對演員保持冷靜的要求。布氏認為,如果戲劇訴諸觀眾的情感,就會影響他們的獨立思考和判斷。故此,布氏要求演員揣摩角色時,要像新聞報導般報告人物的遭遇。受到布氏的影響,高行健在《論戲劇》中提到的演員的三重性,他指出,演員得把日常生活的「我」先擱置到一邊,聚精會神,待身心做好準備時,才能進入角色的「他」,而從「我」到「他」之間存在的狀態則稱為「中性演員」。在《安》當中,演員不時要在敘事和對話間進出,時而抽離於角色,時而又進入當中,考驗演員對情感的拿捏;此外,劇中有不少對白重疊,有如兩名角色合而為一;加上演員的形體動作,不論角度和力度,都要配合好包括音效和燈光在內的整體舞台美術,因此必須做到分毫不差,才能達至最好效果。筆者認為,兩名演員對比起之前的呈現,都有顯著的進步。龔在演安娜時,的確抓住了角色的「社會性動作」(即布萊希特說的gestus social)。她聲音高亢、動作嫵媚、性格調皮,舉手投足,每每散發著嬌豔的姿態,突顯了安娜這個角色的性格特徵。與她以往的演出相比,確實演得比較「放」。但整體來說,在角色的塑造上顯得有點單薄,在整齣戲當中欠缺了對角色深刻的體會,感覺有點刻意營造。而梁演的蘇珊,每每散發著一股家庭主婦成熟和沉實的氣質,這股氣質亦是在梁之前的演出少見的。蘇珊從良家婦女至到離家出走,心理上產生了巨大的變化,此變化應由劇情的推進而循序漸進。然而,梁的演出好像由始至終都保持沉穩,少了一些細膩的變化。筆者頗欣賞演出尾聲的那段長獨白,形體動作和杜國康湖水藍的燈光設計配合,帶出了一份奇特的詩性,在簡單的舞台中,觀眾看到變化多端的意象。
小結
在現今即食文化盛行的劇場製作程序中,演出都在兩個月左右出品,創作團隊聚在一起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到各自的崗位。而「足跡」嘗試在這次「演書節」逆流而上、反其道而行。演員向來都處於被動狀態,有什麼戲就演什麼,久而久之,便會失去自我,不知自己師從何派。高俊耀在〈演出之前、訓練之後〉一文中指出,在訓練之後和演出之前,存在著一個中間地帶,就如百慕達三角,不少演員因為訓練和演出的轉譯失誤而導致迷失。從《像XX的一個演員》至《安娜與蘇珊》,「足跡」和演出指導團隊,就試圖幫助梁和龔兩名演員找到適合她們的訓練方法,並在改編文學的過程中,以訓練得來的成果把文學進行轉譯。在這次演出中,三地劇場藝術家擦出火花。當代化的文本尖銳地指出了澳門當下的困局;導演高俊耀和各舞美運用簡單的舞台美學,營造出孤寂的夜晚和神秘的房間;雖然,兩名演員的演技也有不俗的成果,但在轉譯當中,還得探索保留和去除什麼。筆者認為,對兩名演員來說,這只是個開端,因為訓練和速食的工作坊不同,必須經年累月的努力才會有所成就。期待兩名演員繼續刻苦練功,並且多研讀各種戲劇藝術的書籍,待身心都準備好後,在將來的演出更上一層樓。聽說「演書節」來到第十屆後將會暫告一段落,「足跡」將會在過往的演出中挑選一些進行深化,稍停腳步後的「足跡」,不知將會邁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