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訊,我們之間的第三者:小城實驗劇團《愛與資訊》
英國著名編劇卡瑞.邱琪兒(Caryl Churchill)的作品《愛與資訊》乃由數十個不同場景組成,而是次「小城實驗劇團」從舞台上共呈現四十九個場景,每個場景不過數十秒至數分鐘,其轉換速度之快、訊息量之高,頗能表現當代人們吸收資訊的方式,以及資訊爆炸的時代精神,然而這大量轉換場景和角色的劇場實驗,不管對演員和觀眾而言都是極大考驗。
正如導演黃柏豪所言,《愛與資訊》著眼於生活中微小之處。[1]演出從日常生活瑣碎時間的動作行為展開序幕。眾多角色等待交通工具或者滑動手機,儼然是被資本家馴化的機器,必須無時無刻不斷運行,也無法容忍那怕數秒的閒置或窳惰。在齊一的秩序和規律之中,畫面線性地高速運動。舞台效果上,不管是視覺還是聽覺上所接收的不同資訊都被放大,而此幕過後天花位置大藍光燈射向觀眾,更是令人難以直視。
本年五月,兩個少年在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放下一副平平無奇的眼鏡,竟引來不少觀眾駐足評頭品足,甚至拍照欣賞。[2]其實,由藝術家杜象(Henri-Robert-Marcel Duchamp)在1917年創作的現成物藝術進駐藝術館,早已模糊了藝術與日常的界線。小便斗以「噴泉」之名在藝術館中展示,某程度上擺脫了它在日常中僅具物理功能的工具性,其美感或引起的思考被場域彰顯和放大,而現成物及其場域錯置的反差也透過醒目的標題和藝術品上的文字突顯。可以這麼說,《愛與資訊》中的場景不少也都是日常生活的剪影。筆者以現成物藝術與《愛與資訊》比較,並非暗示舞台上場景/角色只是從生活片段挪用,因而減弱了戲劇張力(相反的,其對白與畫面愈演愈烈,正是其中一個巧妙的設計),而是強調當它們置於舞台等展示的場域和背景中,產生了跟日常截然不同的意義。容我在此以〈婚禮片段〉場景稍作說明:數個角色面向觀眾,看著錄影帶仔細回味,忘形地大笑。他們忘記了影像中的人物是誰,但又說到由於沒有歷史上的人物和遠古的東西的影像而對他們一無所知,並希望影像繼續傳承至未來的世代。但他們無法記住婚禮出現的人物,是不是意味著回憶和影像存在與否沒有一點關係?沒有過去,但迷戀過去,扁平地活於時間軸上的一點,也許是近現代才出現的奇觀。這情節縱使似是平淡,但對白卻極盡諷刺之能事。觀眾和演員中間其實並沒有電視屏幕,因此演員在視覺效果上直視觀眾,近乎帶著對觀眾的譏笑。演員看著錄影的這個時刻,又是誰為他們紀錄歷史?要是我們的對世界的感知依賴視覺,卻無法將之轉化成共同經驗的思考方式,那麼看著錄影時就只能被動地接受和記住錄影,而非鄰座陪伴他們看錄影的人。於是此情此景,不管是在主觀或客觀的意義上,都將不著痕跡地消失,難以於回憶中停留和沈澱。
新文本又賦予了製作團隊很大的詮釋空間。他們從中可挑選不同場景,對白之間也沒有任何舞台指示,全憑導演和演員發揮。前文描述的序章,實則並未出現於劇本之中,卻可謂定下了這部演出的基調:相較於標題中大張旗鼓,卻在演出中斂跡各處,並以不同方式表現或抑壓的「愛」,「資訊」更為著跡和直觀,而龐雜的資訊也令人焦慮不安甚至反感。從亞里士多德三一律的傳統以降,古典戲劇理論大多主張主角和情節必須集中。但《愛與資訊》卻採取全然不同的進路,它以數十個角色全然不同的小故事組成,觀眾至少需要數秒時間認識角色設定並進入情節。除了最後「蝸牛」一幕以外,演員在大部份演出中對白連珠炮發,你來我往,甚至搶話和交疊,也不缺歇斯底里地瘋狂大叫的畫面(如〈精神分裂〉、〈狂噪〉等)。整場演出連成一氣,並無中斷。好些本該在下一場才出現的角色,早已在舞台上現身,或者好幾場的道具在同一場景出現,構成複雜的畫面,以至觀眾在視覺和聽覺都在一時間接收大量資訊。燈光和台位等所構成的空間乃至時間間隙極小,令觀眾因需要一直處理有關訊息而精神繃緊。也許是首演關係,不少演員未能在各個場景中展現不同風格,以致無法保持一致水準。然而,他們在數十個場景中不停在各個角色之間遊走,儼然成了新聞走馬燈般的資訊承載物,也確實是一大挑戰。作品多點開花的戲劇結構,隱喻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無時無刻不接觸著不間斷的大量資訊,並以劇場編織了屬於我們時代的都市病理學筆記。
然而這部演出所處理的母題,並不局限於資訊對於個人的影響,相反它更強調人際關係因資訊所產生的嬗變。人與人之間最直接的親和力,已被人對資訊的依戀所取代。主題中的「愛」不單指愛情,更是廣義地泛稱一切人與人之間的密切關係。〈秘密〉中兩個角色身穿聖誕服飾向途人兜售商品,兩人交談之間以秘密作籌碼,打了一場拉鋸戰。有秘密的人欲語還休,但對方竭力利用前者不願告知秘密、「無可奉告」的狀態大造文章,迫使她最終用秘密換取了對方的信任,維繫雙方的關係。特別是在工作場合中,我們彷彿看到人已化作傳遞的資訊(秘密和聖誕)工具,而非目的。〈偏僻〉描述一男一女在深山中避靜。但如很多都市人一樣,他對無線網路或外界資訊的渴求可謂貫穿整場,這可是全然與他走入深山的目的正好相反。男角與女角的肢體接觸和曖昧的對白,似是暗示情侶關係,但前者在卻無法聚焦於眼前景象,反倒不斷尋求外在資訊。資訊在〈粉絲〉中主導了粉絲和偶像的互動,甚至在〈虛擬〉化作看不見的戀愛對象。筆者彷彿能夠從生活中的不同切面,歸納資訊如何入侵、影響,甚至置換或背離原來的人際關係。相信這也是導演和編劇的焦點所在。
以上例子均可見《愛與資訊》雖然在結構上去中心化,但主題上卻又不失宏觀的脈絡,令觀眾能從中思考資訊在人際互動之中的意義。不管是小城挑選的四十九個場景還是原著的五十七個,其實都是一張未能窮盡的清單。這些有關人生百態的故事還能一直寫下去。也許邱琪兒乃至「小城」製作團隊對資訊網絡下的人際互動是悲觀的,而人與人的交流也難以完全擺脫資訊的制約,但觀眾在喧囂過後,最少該有那麼一個剎那,能更珍惜接近最後一場〈蝸牛〉中緩慢的時間,真誠、從容而安靜地觀察生命每個微小異動。
[1] 見澳門廣播電視《澳門人・澳門事》第1371集:舞台劇《愛與資訊》。http://new.tdm.com.mo/c_video/play_video.php?id=29190
[2] The Guardian. Elle Hunt. “Pair of glasses left on US gallery floor mistaken for art.”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6/may/27/pair-of-glasses-left-on-us-gallery-floor-mistaken-for-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