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被觀,以及戲劇的無奈——記觀《天龍》
「曉角」製作的《天龍》,是參考了日本文學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兩部作品《鼻》、《龍》而創作的。故事講述有一個長鼻子的小和尚惠印,預言特別靈驗,遠近信眾都認著他的鼻子找他祈福,有一天他的長鼻子消失,在他高興沒了異相之時,他的師父卻因遊人認不到他的長鼻子減少到寺院而怒。惠印離寺,遇到懷孕婦人阿律時,不經意地說出三月龍昇天的讖語,在村人謠傳之下,龍昇天演變出多個版本,村子亦遊人如鯽、客似雲來,只有讀書人陽一深知謠言越演越烈之不妙,陽一在社會集體瘋狂之下有口難言,在旅遊旗幟的包圍之下,最後被集體/自我欺騙的老婦要求陽一寫信給她在遠方的兒子,拿著筆的陽一孤寂無言。
作為澳門的老牌劇團,「曉角」今次就著日本的故事,試圖重塑日本。在資訊流通的澳門,我們從小就受到日本動漫影視甚至電器的一切軟實力所影響,無違言,日本是文化輸出的強國,在港澳書店看到亞洲文學專櫃十之八九都成了日本文學的專櫃,對澳門而言,日本文化影響可以說是無孔不入,無微不至。
我們進去了舊法院的劇場,看到演員的扮相,旁邊設了的日本鼓,充滿了「我們熟悉的」日本味。澳門演員穿上仿日式的著裝、髮式、履屐,乃至化妝白面。日本的故事及想象我們不會陌生,甚至有點固化,看到澳門編劇、導演、演員生成的芥川改編的戲劇,正好檢閱一次我們自身所處的角度和位置。然而,透過劇情的演進,很快觀眾便能與真實的澳門社會連接起來,特別是龍昇天的預言,以及澳門演員所表演的社會瘋狂狀態,一幕幕,作為澳門市民的我們,並不會感到違和陌生。
不能不提《天龍》的舞台設計。「花道」、「假花道」是日本歌舞伎劇場會看到的裝置。在觀眾席的左右兩側,接連舞台。既是演員的出入所經之道,也是演區的一部份。而今次《天龍》製作,打破了鏡框式的舞台設置。除了主演區是舞台正中央比較大的方形台階,該台階左右後有兩至三條延伸至兩側的、參照「花道」的曲折小徑,及至舞台兩側,又有可讓演員走動的演區,皆可連續出入口。觀眾則是被包含在整個場域之中,在二條曲折的「花道」之內散落而坐。舞台的設計沒有使觀眾成為一體和表演對立,表演在觀眾附近、不同地方發生,觀眾的視點乃至身體必須跟隨之注視,乃至隨之遊轉。
觀眾雖未至於遊走,但身體被演出者所帶動,彷彿走入情節,成為街坊一員。表演發生在不同的空間,殘象停留於觀眾不同的位置,從此往彼看的不止於演員的演出,還有很難看不到的、底下觀眾的反應。星羅棋佈的表演與觀眾所處互為映襯,這與鏡框舞台乃至所參考的歌舞伎舞台迴異,更像中國園林的借景,或是以人入景,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觀眾不止於觀景(演),也為景(演)之部份而被觀。既以庭園作為譬喻,就不是日式的廊上觀庭,石鐘盤松庭砂擺得細緻靜止,等著觀賞者隨時間轉化而凝視。更像流觴曲水,表演在「花道」順序秩出,流至不同區域表演,觀眾或臨近看到演員的細部變化,或者從遠處看到表演及至觀眾的反饋,就看觀者的眼睛能捕捉到甚麼,便是甚麼。這種變化既是固定的,經過設計的;亦因為有了現場觀眾之反應,也是隨意的,難以預測的。
遊園有其四季晝夜變化之趣,而《天龍》一劇則控於大鳥羽翼之下。大鳥的戲劇我們並不陌生。我們看著戲裡的人,雖不在那個虛幻境間,社會變異卻為相通,當龍昇天傳言使大眾乘興而起,各式旗幟嘎然落下,澳門人熟悉的,類近澳門各大賭場酒店Logo符號像道敎符咒一樣封印在場域四周,作為人口密度世界第一,旅遊密度也是世界第一,仿如符咒施力一樣澳門演員陷入瘋狂地潑水澆身之下,大鳥將現實再現於劇場的小環境,故事是否發生在日本已經不重要,見過世面的澳門人,再一次被提醒,環境、謊言使人們陷入瘋狂,即使我們已經習以為常。
在「曉角」的網上演後坐談,大鳥有談到他對最後一幕的處理,唯一知道事實的知識份子對現實的緘默,使老婦被社會和自我繼續麻痺,執筆者(趙啟業飾演的陽一)束手而自責,大鳥也談及到這是少有的作品而沒有提供光明的出口。這種寂靜侷促在舞台的設置再一次發揮了效用,筆者當日並不只看到陽一,更很難看不到就近觀眾的反應,無奈感產生了加乘效果。
這種氣氛,其實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觀眾看到觀眾的無奈。
*2017澳門基金會「市民專場」演出評論計劃
原載於:《澳門日報|文化演藝版》,2017年5月4日:觀眾被觀,以及戲劇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