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真偽的劇場性辨證 ——談卓劇場《虛域》
不久的未來,地表樹木罕見,人與人以手機溝通,現場教學也不復存在,虛擬實境栩栩如生複製現實,包括血肉肌膚觸感。一個座落於白楊樹林中的維多莉亞時代莊園,歡迎你成為訪客。你可任挑一精緻美麗天真無邪的未成年少女,談心說愛,與之性交,甚至受邀虐殺她們嬌弱的身軀——最妙的是全程不會有真的受害者,故而你無須負擔任何道德指控——請問這樣的仙境你敢不敢進入?這樣的存在(技術方向來說是合理的)可不可以合法?美國劇作家哈莉(Jennifer Haley)以這樣的故事設定探問數碼科技下的人性倫理。劇本已獲多項劇本獎(Playwriting For An Original Play, Ovation Awards 2013, the Susan Smith Blackburn Prize 2011-12),二○一三年起在英美等地陸續演出,口碑不俗。華語地區由卓劇場翻譯為《虛域》(The Nether)在澳門藝術節初登場,據悉也即將被翻譯為《禁式極樂園》在香港上演。
對劇場作為一種社會隱喻,“卓劇場”一向有自己獨到的關切。三年前它曾取材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編作《克隆極樂》(Cloning Ecstasy),以形體劇場的形式描繪追求“共有、劃一、安定”的集體社會,對人施行基因控制的詭象,令人印象深刻。今年照本搬演劇本《虛域》,虛擬實境,更近於法國哲學家傅科(Michel Foucault)所說的“異托邦”(Heterotopia),一種存在於真實世界的異質空間,不同於“烏托邦”(Utopia)與反烏托邦的託言虛空,“異托邦”與真實空間並存,和現實形成更耐人尋問的辨證關係;這也是今年澳門藝術節的策劃主題。
如果說藝術是一種異托邦,那麼虛擬數碼無疑也是,後者更無孔不入地滲透日常,介入我們的意識;《虛域》的舞台便宛如兩種異托邦的辯論介面。戲劇作為現實世界的鏡像,原最擅長以輕馭重、以虛話實、以假亂真;但對上了數碼異托邦——虛無、輕巧、如同幻影——立時輕重易位。因此這齣戲不僅僅是內容上虛擬與現實的辨證,也是當代媒體擬像與物質性十足的劇場敘事形式的辨證。
導演以垂懸如蝸螺的白色線簾為主視覺,自上而下擴展整個舞台空間,展示出互聯網/網際網絡層層“網羅”人類生活的美麗意象。經過最初五分鐘的驚艷之後,逐漸顯得像一巨型的視覺裝置,主宰着表演者的走位動線;劇作家筆下封閉冷漠的近未來偵訊室在中心位置,溫暖唯美的“舊現代”仙境——密園(Hideaway)——往外圈遊走,四盞華麗水晶燈被推擠到舞台四角。劇作家筆下交叉辨證的兩個平行世界共享同一平面,差異變得不那麼駭然而絕對;而似乎應該在意識間轉換的彈指,卻不免令人注意到道具搬動的時差、演員在暗場中的走位、線簾拉動後搖擺的餘波,這些原本真實世界不可避免的細節,提醒我們體驗劇場“肉身性”的美妙所在,在某些瞬間成了多餘的意識。
《虛域》由縝密的對話構織情節,感覺本劇演員似乎必須在虛擬和寫實之間尋找一種微妙的平衡。演技是可圈可點的:狡辯的網站擁有者優雅得令人難以憎恨,痛苦的失業教師的低抑退縮恰到好處,與九歲小女孩的鮮艷輕快恰成巨大落差,一瞬間令觀眾“眼見為憑”的現實意識坍方了。全劇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並非孌童或虐殺的煽色場面,或爾虞我詐的偵訊攻防結果,而是兩個平行世界的相遇,其實在觀眾的意識中完成,一瞬間如靜音水雷,擊潰人心向所慣倚的堤防,汛泛出無數詰問:僅僅在“意識”中發生的犯罪算不算犯罪?侵入別人“意識”偵查算不算思想檢查?當生命在現實中形同窒息,何以我們不能棄守往另一個世界尋求替代?而自由難道不是一種意識的選擇?然而慾望和慾望撕裂造成的傷痛難道不會從虛擬世界越渡到真實心靈嗎?
“密園”事實上是一種寄託慾望的烏托邦,只不過科技的進步使之成為人虛擬體驗得到的“異托邦”。在擬像與現實日已泯界的當代,虛與實、假與真、異與常,更像子虛烏有的抽象概念,純為投射我們心之所欲。像劇中義正詞嚴捍衛“真域”的偵探,到底比虛擬世界的少女真實多少?或只是人人道德意識中的扮裝者?當這角色以調查之名,化身進出“密園”接受少女款待之際,宛如古希臘悲劇《酒神女信徒》(theBacchae)中,喬扮女人以接近酒神狂歡祭典的底比斯王潘修斯(Pentheus)。只不過潘修斯慘遭分屍,虛域偵探則獲得完勝。對待人性的非理性力量與心靈的狂迷渴慾,今日的我們不見得比兩千多年前的希臘人開放探索。
我不完全理解《虛域》中的維多莉亞風格代表甚麼:對後現代的反撲?一種純真的鄉愁?還是消費的異色快感?不過整體來說《虛域》仍是一齣製作嚴謹、調度流暢、表演到位的好戲;只不過亦小心翼翼不敢越界,並提出比文本更多的詰問。例如說,“密園”對澳門社會可能代表甚麼?
原載於:
澳門日報2017年7月6日、文化│演藝版:虛實真偽的劇場性辨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