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的可能和不可能:《異鄉記》中的模仿
接觸異地文化,在人類的歷史上並非新奇,只是隨著科技日新月異,交通之便利前所未見,文化衝突漸見激化。華裔駐美劇作家朱宜的作品《異鄉記Holy Crab!》以英文寫成,談少數族裔在美國的遭遇,將不同文化元素合於一部作品之中,本來就具有戲劇張力。「卓劇場」在「澳門基金會市民專場」的演出,將外國劇場中的嶄新元素展現在本澳觀眾的眼前,可謂延續了其對於翻譯劇的熱衷,但同時也在以華語再現多聲道的表演中,展示了整體思考以至翻譯本身所面臨的挑戰。
發散的劇本和呈現
《異鄉記Holy Crab!》是一部具野心的作品,情節、人物極多且不必然具連貫性,當中的訊息亦十分複雜。若我們把「卓劇場」最近的作品如《將你的手放在我的手心》或《虛域》作對照,便可看到《異鄉記Holy Crab!》的劇本情節相對不集中。作品以徐夏、阿德(Doug)和徐林三人在美國的遭遇為主線,另外三人Libby、Javier和Eugene作為支線。劇本甚為發散,幾乎每一到兩場之間,就有與這兩段情節完全無關的對話或表演作為間場,而且每個間場的劇情幾乎盡皆不同,有不同海產之間的對話,當中講述他們與大閘蟹同樣是從異地遷移至美國出售,卻因不同原因排斥大閘蟹;也有古時歐洲貴族與妻子間的對話,言語中談及他們對其奴隸的賤斥。
古典戲劇崇尚亞里士多德的三一律,即劇情(少支線)、時間(24小時內完成)和場景(同一地點)的一致性。這樣的戲劇一般而言比較簡約精鍊,也容易讓觀眾代入。倒不是說我們對於現代戲劇也該嚴格滿足三一律的要求,而是當我們在以一個有三十多個角色以及十多個場景的作品,處理移民的複雜議題時,創作人對於主要劇情的深刻思考和劇場節奏就十分重要。可惜我們沒在劇中看到理清的脈絡,反倒是看到較混亂的思緒。刻苦耐勞移民的符號──大閘蟹貫穿全劇,但間場時沒有現身卻在喃喃自語的部落首領等角色(有些場景似乎故意不點明說話者),令本來討論近代美國華僑的作品時間軸無限延伸,介於拼貼圖像和追蹤主線之間,令觀眾處於不投入角色,也不完全疏離的尷尬。當中對人類大歷史的籠統討論,無法顧及個別情況(如劇中提及的蓄奴)的獨特性,也難以讓主題更細緻和深刻地沈澱。
橘生淮北則為枳
《晏子春秋》記載,齊相晏嬰出使楚國,楚王為羞辱他,便著人帶來盜竊犯,說這是齊國人,並問晏嬰是否齊國人生來喜歡偷盜。晏嬰回答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於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風土人情,無法完全移植,因此外國作品翻譯成華語時,脫離了本身的語境,便可能在無意中造成疏離效果。
《異鄉記》原著以英文寫成,但在「南灣舊法院」的演出是翻譯成華文的表演。不論是翻譯本身,還是劇中情節,都可謂圍繞著「模仿」二字。2009年,著名美國歌手麥莉.希拉(Miley Cyrus)在與朋友的一張合照中拉眼皮比小眼睛嘲弄亞洲人,照片曝光後向公眾道歉。[1]類似事件不在少數。模仿何以成了侮辱和歧視?不管是生理特徵還是語言的模仿,皆有其文化和社會脈絡,其喜劇效果是訕笑還是戲仿,都是權力操縱的結果。劇中當關員阿德以廣東話問徐夏她名字的發音,徐夏以國語回答,但阿德卻無法以國語重覆,只能以「輸輸」或「輸沙」發音,當然最後也是一句「我想我應該無法讀出這個音」便輕易了事。這是以廣東話為表演語言再現在英語使用者無法準確地以國語聲調發音。然而,我們身處的澳門,則是習慣於「世界旅遊休閒中心」的定位;廣東話亦不同於英語,即使是在澳門或香港,相對於國語縱使不完全處於弱勢,也很難想像用語言遊戲動搖國語的權威。因此,在美國以英文表演《Holy Crab!》,就無法完全以「南灣舊法院」以廣東話表演《異鄉記》移植,因為以國語和英語對談,與和廣東話對談,對語言的主次可謂全然不同的詮釋。
與之對照的是Libby和Javier。這些新移民在時代廣場理應是以帶有法國/西班牙口音的英文互相對談,在表演中採用了半咸淡的廣東話,那樣造成的喜劇效果已是截然不同,因為模仿比自己強勢與弱勢者,效果本來就大相逕庭。學習中的模仿便不是戲仿,而是必經的學習。後殖民處境中,由於美國的經濟強勢為英語奠定的優勢,踏足美國的新移民,沒模仿和學習標準英文發音,便會遭受歧視(像劇中阿德也奚落徐林的文法差勁)。當Javier追本溯源,沈思祖先被殖民的歷史,我們發現其成長脈絡,早就從輝煌的亞茲達克傳統乖離。被殖民者在文化上模仿殖民者,是任由其文化的根本遭受異化。
徐夏的故事不單是華人或美國的故事,而是華人在美國脈絡下的故事。當她一層層地爬上多層平台上,每層均以其優雅方式表演吃蟹,令觀眾更用心觀摩在時代廣場一再重覆的大閘蟹廣告,正正是顯示了中華文化在商業影響下被定型的過程,是另一種方式的重覆和模仿。因此美國夢不是靠努力就能成功的美夢,而是不同文化在美國大地上總合的扁平投映。當然,假如我們考慮到在呈現上這乃是強勢者(廣東話使用者)模仿弱勢者模仿自己的情形,又可能墮入更深邃的倫理思考之中。因此,本地演員在「南灣舊法院」以廣東話再現Libby和Javier不標準的英文,既是澳門後殖民情境的再現,也是對當下比我們弱勢的語言的態度的挑戰和反思。
[1] “Pictured: Miley Cyrus pulling the ‘slant-eye’ pose that has upset Asian fans of Hannah Montana”. Daily Mail. February 4, 2009. http://www.dailymail.co.uk/tvshowbiz/article-1135507/Pictured-Miley-Cyrus-pulling-slant-eye-pose-upset-Asian-fans-Hannah-Montana.html
*2017澳門基金會「市民專場」評論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