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夢流到我的夢裡來《無深睡眠》
「睡過去一點,你的夢流到我的夢裡來了。」
這是小說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於小說《星塵》(Stardust)裡的對白。
對我而言,也是《無深睡眠》的註解。
此戲為葡萄牙藝術家Patrícia Portela的創作,節目冊寫著:「我們正在喪失一個基本特質,就是閉目而視的能力,張開眼睛發白日夢的非凡天賦。生命變成了一連串講求效率的行動⋯⋯」循此,雖然此創作將大屋分隔成許多不同的空間,但若要一個個拆解各室的含義,興許又要落入另一種「講求效率」的評析裡了。由是,我個人樂意將這些場所,純粹視為不同的安眠場域,任由直覺與想像力橫行,隨著穿著素色洋裝的「演員」們引領至不同的空間之中。
演員在此戲的「功能」確實只為引路,她們不言不語僅是微笑而已,倘若看的是晚場演出,在漆黑的空間當中,那笑容迷離得像是自己想像出來似的,腦袋會逐漸變得混沌起來,甚至開始質疑時間的意涵,彷彿不小心掉入夢中的人,乍然驚醒以為時間走了好久。
選擇在澳門「鄭家大屋」進行一場深度無夢睡眠,是很有意思的選擇。歷經近一百五十年的老宅,在鄭家子嗣離開後漸轉為分租屋,最高紀錄曾於此地容納三百名房客、藏納過數萬個夢,這裡就像是夢遊者的集結所,將還沒有清醒的意識搜集起來,遊蕩在這個空間裡頭。物換星移,2018年《無深睡眠》的體驗劇場邀請觀眾入睡,就像是邀請眾人走進他者的夢一樣。
走進現場,首先會被引領至「等候室」,坐在一張巨大的投映幕前,佐以斯特拉文斯基的《悲歌》為背景音樂,以小提琴聲為主貫穿影像,使數張象徵沈睡、死寂⋯⋯的名畫緩慢播送,儼然催眠。我認為要在這系列的旋律/影像中全神貫注是不可能的事情,且沒有必要的。在我們極力尋找意義/隱喻的同時,想像的可能就被扼殺了,而當我們順著此拖入睡眠的長河,意義才真正開始浮現。
這種緩慢得要讓人質疑時間的節奏,是破壞現實的第一步。《無深睡眠》有趣的地方在於,此戲極度努力的破壞現實時空的流動,假托緩慢的影像節奏影響時間,改造宅邸功能影響空間,例如將走廊改為臥房,將客廳改為吊床⋯⋯等等;雖然如此卻又實實在在貼近生活情狀,將私密的日常暴露,比方說現場發生的沐浴、飲食、睡眠,都是無法假裝的事情。我這裡選擇「發生」兩個字,而非「表演」,是因為我們並非「看見」演員上述的種種行動,而是自身下去體驗。演員持續扮演引路人,邀請觀眾沐浴(以水清洗雙腳)、睡眠(在廊上中央鋪上毯子與木枕,以及三張放有三國語言收音機吊床)、進食(擺放在玻璃盤內的蔬食清爽可口,即便我們盡可能壓低音量,還是能夠聽見杯盤碰撞的聲響)。
《無深睡眠》掛以「體驗劇場」四字,起初還讓人狐疑旨在體驗這幢老舊的大宅、或者單純體驗時間的鑿刻有何意義?待離場以後,會恍恍惚惚地明白整場表演欲呈現的即是生活本身,劇場形式、甚至鄭家大屋本身都只是一個通道,設法使觀眾穿越其中之後能夠感受當下、拋下時間。飢餓、困倦,才是原始的感知,也是一切的起點。
日本導演平田織佐曾經在他的著作《藝術立國論》中有類似的感嘅,我曾立基於此書的觀點,寫下這段觀察:「劇場(以及所有展覽空間)的意義為何?是為了觀賞?為了表演?為了展示嗎?不⋯⋯對於平田織佐來說⋯⋯劇場是『只要能確保人與人之間能相遇,並且是為居民敞開的藝術空間』(2017:53),均符合劇場的定義。因此,何嘗不能這麼解釋:藝術的存在是為了能夠持續與人的會面,劇場的意義是人在這個空間相遇,使遠方的故事與此地的觀者碰撞,讓我腦中的訊息與你的目光產生交流,且在相同的景色當中看見不一樣的事物。」(註1)
我相信從另外一種角度而言,《無深睡眠》極有可能被視為中產階級之流的孤傲,專門花錢「體驗生活」,彷彿嫌棄生活還不夠瑣碎。不過,誠如創作者Patrícia Portela所言:「我們需要重新學習,為別人和自己予以做夢的時間。」在這個甚至不限制進場與離場的時刻,任意走動、無論平躺睡眠或者思考進食,在終於暫將意義放下的思辨時,人與人之間的戒心也會一併解除,如此一來,也許才能更貼近「相遇」的意義。
註1:原文於2017年10月5日刊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藝術如何立國:從《三姊妹》到《台北筆記》,談平田織佐的社會實踐〉
*本文作者為第二十九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
*原文於2018年6月29日原載於「全球藝評 Art Cri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