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意識的集合狀態──足跡《圈圈》
《圈圈》起源自2014年的「台灣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後來到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演出,2018年再「回到」再到台灣巡迴演出。此戲以「海洋生態及愛護動物為主題」(引自「足跡」文案),運用布偶、立體書、音樂及形體,觀眾隨主角牛牛踏上一趟尋找最受歡迎的動物的旅程。然而隨著牛牛遇過熊貓,又見過阿河(河馬)的眼淚後,敘事角度突然一轉,大小觀眾一同目睹阿河遠離故鄉,被卡車載往動物園,然後中途墜落。整個演出驟變成相當抽象的形體劇,音樂、雲朵和天空都在暗示阿河的死亡。
於此質地與內容突變,從「為什麼他們才是最受歡迎的動物,而我不是?」的疑問出發,最終走向了一種蛻變、非線性、無目的的等待。它不是一個回歸起點的敘事旅程,呼應面對種種生態及動物權問題,身為人類的我們無法提出正解。阿河、憤怒的母牛、擠迫的小雞與抑鬱的海豚最後集結於一個如旋渦的迴圈中,組成一個龐大謎團,我們都知道要愛護動物,但事實上深陷消費鏈中的人類卻感到無能為力,沒有人可以提出答案。
這種「無能為力」非指個體消極、被動、無作為的感性上的徹底放棄,而是在今天的社會中,食物、消費及觀光產業已組裝成一部龐然跨國資本大型戰鬥機,在它無堅不摧的威力下,不只是動物,連人都只能是螻蟻。那隻由雞而來的蛋,成為了超級市場架上的量產商品;一隻有血有肉的動物被當作貨物,運載至觀光產業中的動物園,它揭示的是在以方便及享樂堆砌的城市生活背後,慘無人道正成了常態,而觀眾也因深陷其中,觀戲時不免惘然與尷尬。
在這個龐大的體系裡,個體會身陷困境其實就正由於她/他們有情緒、積極、尚未放棄,也可以說,只有這些人才會感到無能為力,所以她/他們又更無能為力了。以Ann Cvetkovich對困境(impasse)的理解,她/他們進入了一個暫停或懸置的狀態,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但卻不全然是消極負面的。這個懸置造成了一種等待,關於等待,詩人飲江曾寫過一首十分優美的詩〈等侍果陀〉(這「侍」為詩集用字,並非筆誤),多次轉化人與果陀的對應關係,等待的意涵在漫長的等待中不停轉換,最終回到人的自身。
如果誠如評論人郭亮廷曾在《奇觀之城 抵拒之戲》所說,「等待比看見更美,想像使我們甚至想起了我們所遺忘的」,也如周伶芝在《在消失的古海岸線上》「等待顯得非常不合時宜,等待與自然都同樣過時⋯真正的敘事從不完全合盤托出,它保藏著濃縮與燦爛開放的力量;而我們或許能通過創作出這個神話空間做持續的抵抗。」連飲江都說果陀說「等待是好的」,那這種帶有距離和意識的等待,能否把它視為一種無形的集合狀態?在這樣的集合狀態中,思想比行動重要,意識的傳遞就正在號召更多的人一同暫停,在永不休憩的急促社會之中,暫停就已是一種抵抗,甚至是一種預備起跑。
這聽起來真是苦中作樂,但其實演出過後,小孩踴躍又開心地排隊和牛牛玩耍及觀看道具去了。與兩年前的藝術節相比,演後活動從展覽變成與小偶互動,多少削弱了意識上的延展,也叫我看完演出後,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有小孩排隊羞澀地與小偶玩耍,友聽到一小女孩離開時跟阿嬤宣告「我今天真是很開心啊!」至今我仍會想到兩年前看戲後,不住質問表演者「為什麼要丟掉河馬」的小男孩,甜蜜又哀傷就是這樣。明白可以是極其緩慢的,但當它真的發生,終究是一個不會/不能回頭的過程。
蘇珊.桑塔格曾引塞爾日的自我剖析,他又引了法國某隨筆家的一句︰「當你尋找真理時,最可怕的是你找到了它的時候。」是的,因為從此以後,你就要去克服對(殘酷的/不公的)「事實視而不見的自然傾向」,從這裡我們才和牛牛一樣,踏上一段由問題走向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