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星:在幻覺充盈的星球上,愛是唯一
作為一部講神經症患者的作品,在整個作品中曾濫用的、能換來悲憫的口吻被藏匿,亦未有沈溺於旁觀者的絮絮叨叨中所產生的過度共情,以家屬的視角、以創作者的視角來看一個患有思覺失調的阿嬤的生活究竟是如何。在觀演過程中作為觀眾,筆者感到感恩:那些不被認同的幻覺在劇場中是可以被認可的,導演用盡一切燈光音效呈現患者幻覺中的世界——而生活也不再是尋常人眼中寂寥的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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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導演借男友打聽他阿嬤的過去,問他小時候哪個時刻感到「阿嬤變成現在這樣」,但男友始終以敷衍的回答搪塞。「不記得」,「你都未跟我講過你細個時候」(哪怕女友在提出問題前已給出自己的答案),只要不回答就無需直面問題。然而不僅是女友為積累創作素材而提問,他無法給出回答似乎也是他無法對這段親密關係拿出更多勇氣。
人無法逃離原生家庭,作為患者的家屬他不僅要處理與女友的關係,亦要應對母親在他身上留下來的影子。若是他變成他阿嬤這樣,還能得到愛人毫無保留的愛嗎?在父親離開時母親反覆追問,「你會唔會掛住我啊」,會啊,但他終究離開了,於是父親就變成了一個消失的角色。然而在永不醒來的夢境中丈夫的愛熱切濃郁如嘉南平原的陽光,滑稽的黃白條紋遮陽傘一撐開全場觀眾忍不住笑出聲。第三幕,從幻景中展開對現實的期待,燈光和佈景都足夠有誠意,彷彿一腳踏進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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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為了我阿嬤寫這個劇本,還是為了你自己?」隨時隨地的訪問,從客廳到廁所,鏡頭下無處躲藏的窘迫似乎正是導演想要看見的真實。借助手持設備從相機到屏幕呈現出一種曖昧的疏離感,鏡頭不斷晃過落地燈、草地、甚至是陷入漆黑的觀眾席。談及自我實現和希冀通過戲劇為他人帶來的改變——但似乎在演出過程中也藉台詞給出一份答案:不會有改變,不過是一齣自作多情。
於尋常生活而言這些神經症患者就像海王星於太陽系中的位置,在無人在乎的角落兀自旋轉。劇場於尋常生活的力量亦是如此:對於看戲的觀眾來說絕不可能是「毫無改變」,但一齣戲能帶來的影響又有幾多?看起來難免有些沮喪。「海王星扮演著徹底奉獻的角色,有著救贖眾生的大愛能量,表現出不求回報的同情關懷及同理傾聽的行為,只求得到心靈的平和寧靜。」在寫劇本的過程中,導演拿到了男友父親曾經給母親的情書,在回音裡讀出(或是聽見)母親的病歷,她的出現於這個家庭是否是另一重拯救者?不得而知。愛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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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占星學中,海王星象徵夢幻、想像、渴望,代表不切實際及曖昧不明的事物,虛幻的特質常造成一種混亂的局面。」當生活中只剩下混亂一種面向時,在混沌之外的人則試著拋下價值判斷和偏見,擁抱顛倒無序的快樂。混亂是阿嬤永遠也寫不完的思緒,是母與子間纏繞的情緒(「你會唔會來接我啊」),是跌入回憶的夢境中虛虛實實的愛與告別。用同款服裝、髮型、將演員在不同時空、不同場景間作替換,兒子化作父親,女友化身思覺失調症患者。
在敘述病情的過程中亦穿插著口號式的反抗,「思覺失調症患者不等同於殺人犯!」,用熟悉的偏見把觀眾再拉回現實——而這似乎又是另一重「混亂」了,一種尋常生活與「異常生活」的衝突,她無法解釋為什麼腦中會有小鬼、會有那麼多重聲響,而其他人也沒有感知她的能力。在這齣戲中無力感與控制感交替出現,兒子希望母親不要再到處講她的那些幻覺,而阿嬤的思緒總是煞不住車地漫遊。
愛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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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燈光在劇場中的效果令人驚喜,但看完演出後在腦海中迴盪的依舊是音效。一開場便用高漲飽滿的YMCA把情緒調到最高,卻在音樂中講出好友死去的故事和不論如何都要病友「開心啲」的神父。音樂用得妙,令這齣戲不至於像音樂劇那般時刻準備蕩漾,卻又抓住了每個無法言說、欲言又止的瞬間。至於那些生活中藏在暗處的聲音:滾筒洗衣機轉動時的細小噪音,水龍頭開開關關時水流湧動的咕嘟聲,在幻覺入侵時為抓住控制感不斷搖晃三角桌發出的篤篤聲;除此之外,在幻想中前夫養小鬼的片段用了詭異、略微驚悚的音效,但黑白無常的喜劇效果還是蓋住了陰曹地府的恐怖氣質。
黑盒劇場已經足夠小,但還是用足多種方式呈現對話:拿麥克風大喊、在機車後座用喇叭對話、野餐時耳旁囈語、電話中的不耐煩的交談⋯⋯台詞不再只通過聲音大小來傳遞情緒,每一種媒介呈現出的聲音以及發生的地點。用音效抓住觀眾的好奇心,每一幕都變得好似探險。而那些重複的句子(「-出去可不可以再講?-不可以」,以及情書與離婚信)在劇場中鈍鈍地錘下,在某一場景中平鋪直敘卻又在下一幕中呼應,震驚於演技的同時還要回過神細品劇本設置之妙。
電視屏幕是沈默的背景音的另一重註解,不僅投出相機的視角,還貼上歌詞、報幕。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時甚至加上LED屏,拿進拿出好似視頻網站的彈幕。燈光效果不能一一細數,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也不少:最叫筆者「大呼過癮」的是用鏡子、反光塑料布塑造的漫射效果,鋪天蓋地的光充盈在空間裡,阿嬤的幻夢化作光影佔領整個劇場;「電影散場後」在劇場前後設置的影院式效果,與坐在沙發上看爆米花電影、誇張大笑的氣氛又大為不同:走出影院便要回到生活裡,散場後他們在影院中談論阿嬤,那些快活的時刻就像小憩時的甜夢。
燈光不僅發生在劇場裡,甚至把門打開以便讓光從外面透進來,不免想到《離去》中設置的窗台與清晨黃昏的陽光。最後一幕浪漫又安詳,在夢裡出現過的太陽傘再被撐起,一個悠閒的沙灘躺椅,竹席緩緩鋪開,大家坐下一同吃冰棍。忽然憶起安東尼奧.波爾基亞的《聲音集》:
「我不清楚對我意義重大的日子是怎樣來了又去,因為它來時未曾經過黎明,去時也未曾進過日暮。
在我生前與我身後的一切幾乎已經相遇,已經合而為一,而我幾乎已經消弭。
我的戲由我開場時,我是它唯一的演員;當它由我落幕時,我是它唯一的觀眾。
在無盡的夢中,永恆不過是須臾。也許我轉眼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