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千里共嬋娟而觀眾不必再懷念現場演出—觀《詞話人間》
這絕不是一場令觀眾愉悅的演出——劇場時隔一個月重開已經足夠讓人高興,便不需再用柔軟的質地安撫躁動,在演出過程中數次感覺被「逼入牆角」:光影與音效是慣常手段,終於不必在書桌前感受螢幕之外虛浮的光線實在是太突然,而作為觀眾,我還未準備好。
進場的觀眾數百位,在此只講個體的體驗。劇場的當下性引得觀眾跟隨念白回到去年春天,在劇場中回溯一個共同經歷的、甚至是有創傷的「此時此刻」——隨著敘事流轉,重複於當下的詞句又落回到現實,拉扯感和無處可逃的困境亦是「不舒適」的來源。「不愉悅」來自舞台上演員劇烈喘息時胸腔裡傳來尖利的氣音,來自被逗笑時小集體中轟鳴的、宛如罐頭笑聲一般的回應,來自蒼白敘述中對於「街上還有人在送外賣」的滑稽感。遲到者將不予進場,在演出開始前三分鐘才衝刺坐定的我不免將這種氣音理解成對差點遲到觀眾的嘲弄。
入場前揣測,或許是那些從遙遠喇叭傳來的標語將令觀眾不快,而在觀演過程中發現《詞話人間》在對於「口號」的處理上卻精妙得很,這是整齣戲我最鍾意的部分之一。環境音中夾雜著口號,這些語句變得和紅綠燈的滴答聲一樣尋常,竟漸漸麻木了。在關閘日夜循環播放的「通關轉換健康碼」,巴士上「齊打疫苗保安康」——恍然驚覺這些句子在重新唸起時甚至不會感覺「這是一種不尋常的生活」,日常在語句中被重新形塑了。奇特的是,在這些口號中不同語言對於「緊迫性」的演繹也不盡相同,粵語音調的起伏愈發強烈,甚至有一種救亡圖存的迫切感,「請留家、勿聚集、同防疫」(試著用國語再唸一遍,或是找來街頭視頻聽聽看),值得深思,這裡的「同」是同邊個?
嗶,嗶,嗶,嗶。從「文學性」到「表演性」,圍繞文本做的發想是陸地,演出團隊則是在試圖奔向月球。今次的燈光沒有美到太驚人,更像是為配合演員而造的優質呈現,克制的冷暖色給出恰到好處的平衡,在結尾時用紅色強光模擬體溫槍的紅外線又極具攻擊性,以一種難以抗拒,無法反抗的姿態衝進視野裡。聲音效果上利用演員發聲是很頑皮的作法,層層疊疊的囈語不斷升高,最後連花膠雞湯也未能勝出。
回到演出,回到每個篇章中的個體。印象深刻的是劉嘉虹的轉化篇章,《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以一種非歌謠、非讀字的方式流暢靈動地唸出這首詞,情境感有:身處一個抬頭不見月低頭不見傷悲的黑盒劇場裡,好似觀眾的思緒隨著她的舞蹈流轉。或許是在圓月夜看這個主題,心情也因潮汐改變而有所不同。張穎嵐選擇了林夕填詞的《披星戴月》,這是故事性最強的一段表演。「光環無論為誰發亮/但是再不會聽到你拍掌」在演前採訪中有提過這個片段的相關故事,但她迎著光向前奔跑的樣子真是美極了,那種赤忱的、對理想的追尋和對離世親友無法見證的遺憾,都在她循環的腳步裡闡明了,消化了。「但是再也聽不到你拍掌。」
——後場的演員紛紛鼓掌歡呼。
念白詩篇令我想起在前些時日中《bpM:詩》現場中麥克風前如海浪般的朗誦,而《詞話人間》中用了很多食物描述:花膠雞湯、生活必需品的胡蘿蔔、豬扒意粉蘿蔔牛腩,在此理解為用一種更生活化的敘述把視線聚焦到現實中。不能出街,除了睡房客廳只剩廚房,這樣看來食物在日記中定是必選項,然而作為嚴苛的觀眾,對於這個部分倒情感複雜了。食物在詞藻的呈現裡好似一個兇徒,為了生存而吃、為了吃下一頓而生存,時間被壓縮到只有今日聽日琴日,食物中能否找到一絲慰藉,在選擇食材、餐點時這一日的心情與天氣是如何擺布餐食的選擇。抑或是這種生活落到最後只有記錄每一頓飯才能憶起當日的細節?轉念一想,這個問題似乎又不應交由劇場來解答,回溯居家的時光甚至記不起來吃過什麼。
這依然是一個好的演出,不過這個「好」不再是用往常的規矩去評定。作為觀眾我感到不適,感覺自己被剝開、與演員放置在一塊,這種自我暴露的觀法倒令我想起自己生活中的更多被遺失的細節。我形容這是「一齣和月亮一樣好的戲」,看完之後坐在亞馬喇前地看月亮,旁邊有冷暖色燈各兩盞,但月亮如錨,一直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陪伴氣質的月遠勝過賭場大道兩邊金碧輝煌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