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的復仇之詩:《厄勒克特拉》及其間離效果
膾炙人口二千四百餘年的古希臘悲劇,還能變出什麼令人驚奇的新把戲?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早前帶來了他們聯合希臘導演米哈伊.馬爾瑪利諾斯和他的團隊創作的《厄勒克特拉》,演出除體現了中國和希臘文化的共性外,更融入了當代的處理手法,將古今中外不同元素同步呈現。
《厄勒克特拉》是由索福克勒斯創作的劇本,源於古希臘神話。厄勒克特拉的父親阿伽門農於特洛伊戰爭時以長女伊菲革涅亞獻祭。故事描述阿伽門農的妻子克呂泰墨斯特拉因而懷恨在心,勾結其姦夫埃癸斯托斯殺害阿伽門農。厄勒克特拉擔憂弟弟俄瑞斯忒斯遭遇不幸,因此將其送走,並計劃培育他殺死母親、為父報仇。
莊嚴的敬拜
一般認為戲劇的起源與宗教儀式有關,目的在於祭祀神明。《厄勒克特拉》幾乎重現了這樣的對劇場的崇敬之心。表現從極端黑暗中開始,在微弱的燈光中,一縷又一縷濃重的煙霧飄向觀眾席——這是華人文化也能理解的祭祀現場。厄勒克特拉於繚繞的煙霧中緩緩現身,讓筆者感受到了作品的神聖和肅穆。
舞台右後側是一座由光管組成的透明神殿,世間的一切都在太陽神阿波羅眼底下進行。台上頗有古風韻味的服裝、竹林和竹製傢俱,加上古希臘雙管笛和中國傳統簧管樂器笙的樂聲,組成了一幅又一幅令人愉悅的優美圖像。
除了美術元素外,演員的聲線和台詞功力亦十分令人驚艷。古希臘人名在中文語境中冗長而且難以理解,對觀眾而言是一大挑戰,然而飾演厄勒克特拉的范禕琳展現了強大的壓場感,她和其他演員的對白或緩或疾、抑揚頓挫,結合歌隊聲音的交錯和堆疊,構成了如詩如畫、錯落有致的曼妙聲景,並透過恰到好處的形體動作把角色的情緒湧動演繹得淋漓盡致,展現出強大的感染力,讓人暫時忘卻了翻譯先天的不足。
正義由誰丈量?
筆者於母親節當天觀賞《厄勒克特拉》,事後回想雖未見得是刻意為之的反諷,但仍是光怪陸離。從現代的角度看,阿伽門農一脈的復仇故事可視作父權秩序的貫徹、動搖和復辟:阿伽門農為取悅神祇、守護城邦,女兒伊菲革涅亞成了可以犠牲的對象,而戕害親夫、僭越父權的克呂泰墨斯特拉為俄瑞斯忒斯所殺,最後卻獲得寬恕,象徵了挑戰父權律則的力量被消滅,體制從躁動不安回復平靜。
因此,《厄勒克特拉》固然是與家族和個人相關的復仇劇,卻又不止於此。這部家庭倫理劇映照著社會的運作模式,而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版的《厄勒克特拉》則利用獨特的呈現方式,不斷製造觀眾與劇情間的間離效果,讓觀眾在遠離劇中人的位置批判性地思考劇情,並運用不同的舞台語言建立出一套類似於說書人的敘事模式。
舞台設計上,舞台左前方擺放著數排座椅供那些沒有角色的群眾演員(歌隊)安坐之用。他們與台下的觀眾相對而坐,時而不安地站立,時而追隨厄勒克特拉於舞台跑動,或在她不斷倒下時將之接住。他們完全脫離了主軸的劇情的戲劇動作和台詞,乃至於舞台上一直存在的椅子本身,都造就了一如布萊希特劇場中的間離效果,使得觀眾難以完全將情緒投射於復仇者厄勒克特拉身上。
其次,舞台正中上方的投影屏幕透過實時攝影捕捉著舞台人物的動作,然而大部份場景的視線都在演員的腳踝水平,低視角的鏡頭前加上了玩具人偶不斷「觀察」台上的一舉一動,再一次確立了觀眾作為旁觀者的角色;另一場景,厄勒克特拉走在雨中形同枯槁,腳底下竟是充滿現代感的斑馬線,而鏡頭則換成了鳥瞰視角,尤如奧林匹斯山上的神明觀看著俯視不幸的眾生,也揭示了觀眾無力左右台上「大人物」甚至眾神的決定。
除了舞台設計和效果外,對白中更有不少第三人稱自稱(illeism),彷彿提示角色只是表演的一部份,尤如以抽離的語氣敘述故事,更不用說一直在旁觀劇情進展,為厄勒克特拉復仇推波助瀾的歌隊。導演米哈伊.馬爾瑪利諾斯曾指出:「歌隊定義了古希臘悲劇的特色乃至結構。歌隊為悲劇注入了公眾感、公共空間以及公共集體記憶。」(註1)換而言之,他們代表了該時空背景下群眾的力量,並在劇場的效果上加強了厄勒克特拉的情緒和掙扎。
至於舞台上的情緒表達,大致上是十分克制的。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當厄勒克特拉以為俄瑞斯忒斯遭遇不測,范禕琳並沒有用大哭大叫來演繹厄勒克特拉的脆弱和悲慟,反倒是用肢體語彙等凝練的方式來表達情緒,並透過歌隊來烘托,展現了厄勒克特拉直面現實的勇氣;及至她與弟弟相認,與他緊緊相擁,在茲在念的仍是復仇。俄瑞斯忒斯對她而言從來不止是親人,更多的是心中的希望。
諸如此類造就間離效果的元素在《厄勒克特拉》中層出不窮,古今中外的元素混合為一,形成了一道與寫實劇場背反的光景。復仇一幕宮門打開,那是澳門的街景,尤如一道時光隧道將我們從虛構的情節中帶回此時此地。身處古希臘時空以外、抽離於劇情之外的我們,更能冷靜地審視劇中人的困境:正義如何定義?親情與人倫的兩難如何消弭?劇場沒法給我們一個確切的答案,卻留給觀眾寛廣的思考空間。
如果《厄勒克特拉》是一場祭獻
驅使劇場上所有行動的,或許是神明代表的命運,但更重要的還有創作團隊——即「作者」的意圖。如果《厄勒克特拉》是一場祭獻,這場祭獻是向誰進行?厄勒克特拉最後成功復仇,並不像伊底柏斯或阿伽門農等悲劇英雄般悲慘收場,但她不斷奔跑的動作和燈光效果等,都暗示故事並不是以快意恩仇結束,復仇的陰影將一直揮之不去,而她亦將繼續惶惶不可終日。今天的我們已無需於厄勒克特拉和克呂泰墨斯特拉之間挑選正確的一方——或許,非黑即白的正義並不存在,而在劇場設計下,我們的審美角度超越了道德。因此,這場祭獻除了為台上的神祇而設,也是為了觀眾而設。
而比是非更重要的是,厄勒克特拉為了追尋她心中嚮往的正義,不惜犧牲一切堅定地為父報仇,展現了強大的意志。當她尤如抓緊最後一根稻草般緊抱著俄瑞斯忒斯,或痛罵安於現狀的妹妹克里索塞彌,筆者明白地感受到角色的崇高。今時今日我們看厄勒克特拉,尤如仰視左光斗和史可法一類的人物,故事的時空背景對我們相對而言或許無足輕重,因為那從來只是情境;他們對信念的執著和勇毅,更能令古今中外的觀眾折服。
註1: 彭楚焙:〈走近古希臘經典悲劇 揭秘厄勒克特拉的「戀父情結」〉,界面新聞,2018年11月15日,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621594.html,2023年5月31日讀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