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與前進的焦慮與鄉愁
破藝術工作室的《我想行開吓⋯⋯》於去年澳門城市藝穗節首演,獲藝術顧問推薦參與第三十三屆澳門藝術節。充滿玩味和細節的四十分鐘旅程,以流量密碼牽扯出反思與諷刺,將觀光接通「二次回歸」的倒數與城市發展的脈搏,隱約透現出絲絲焦慮與鄉愁。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是唯心主義(Idealism)所關注的問題,亦是貫穿《我》整個作品的思考。演出從觀眾步入候機室開始,散落的戲劇情景與衝突此起彼伏,事件、凝視、對話⋯⋯構成豐富的視覺畫面,觀眾按指示參與任務,自然而然地進入旅人的角色,展開空間移動與航程體驗。演員們以近距離和個別化的交流,向觀眾抛出何以出發、要往哪裡的提問,當地勤人員邀請觀眾在地圖貼上目的地的同時,扮演Vlogger的演員拿著數碼相機,一邊進行拍攝,一邊訪問觀眾,引發出關於旅行目的的想像和對於旅程的期待,觀眾面對鏡頭,回答著真心話、戲話或配合演出快問快答的影像,在演出後半填寫「轉機入境表」時,強烈的後勁來襲——當個人被套在設定中、經歷一趟沒有進退餘地的遠征(expedition)之後,重新檢視出發前面對鏡頭所自述的初衷、發想,以及那些想要追求的目標和意義,在直面感官衝擊、見識過物慾橫流的世界之後,是仍然堅定或作出意想不到的選擇,帶來了深刻的省思。就像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的觀點,人往往不清楚自己的所欲所懼,世界是「我」的意志、「我」的表象,通過對外在世界的覺察(awareness)人才意識到自己的意欲(willing)——情感傾向、感受、感動與激情——梁順裕、莫群莊兩位聯合構作以《我》劇中上述的環節設計作首尾呼應,並創造出媚俗商業的信仰殿堂Atheos、空洞人為的暗黑綠洲Oasis、縱情聲色的愛欲虐室Masoch、聞香充饑的雲端廚房Eclipse與消費者即上帝的人性拍賣場Nannette五個城市,諷刺觀光業局部誇張發展的畸形病態,以意象激發出的漣漪,撥動觀眾的情緒與心理,將勝境導覽化作一盞探視熟悉都市的異相,摸索個人完滿與天、地和諧道途的小燈,照見與澳門浮想聯翩的荒謬和名叫「轉機」(chance)的意欲者(willer)台階,引領觀眾經驗自己。
《我》另一重要的平行支線由「自遊人」演繹。角色於演出開首即現身候機室,穿著略帶未來感的透明膠質外套卻手持紅色古老皮箱,造型仿佛傳遞既要奔赴未來卻又放不低過去的訊息,當自遊人要求兌現效期五十年的機票又說不出目的地時,面對制度規矩,他回以猶豫不安,不甘又無力,創作者藉其遭遇境況,帶出對身份和文化認同的探討與反思——他被拒絕登機、在Nannette被拍賣,卻是整趟旅程中最具自由意志、不輕易隨波逐流的旅人;在「轉機」面前,他願意付出時間等待、會對「事實」提出質疑,不妥協抵達那個未必是自己想去的澳門——自遊人的命運和看似糊塗的選擇,對比其他人對進程、目的地深信不疑的篤定,向觀眾展示一種堅持由自己詮釋「我是誰」的執著、一種「我思故我在」式爭取不缺席的堅強,對本地觀眾來說,更是抛出對於澳門這個「常居地」的現狀、觀光業帶來的影響和未來可見的改變,「我」作為澳門人是否真正「在場」的叩問,引伸出在出走與歸來之間,「我」是如何作出抉擇、「我」的思考模式又是怎樣形成的反思。當所有人拖著來自未來的行李、聽著社會棟樑對觀光之城自豪的描述,想像疊加現實,沉默的出口也許就在旅程結束後發生的每個選擇之中。
《我》的流程設計和製作是精心的,演出的內容與包裝元素緊貼青年人生活的流量密碼:場域與期間限定、旅行、神秘、沉浸、娛樂、刺激、快速、點到即止⋯⋯加上演出過程中各種亦真亦假的互動、社交、打咭、刻意博取眼球、帶諷刺意味的城市觀光景點,為觀眾提供源源不絕的情緒價值,在短時間內收穫驚喜與放鬆,誘惑觀眾放心感受一回抹走批判、只剩娛樂與消費的觀光航程,試圖藉單一的、唱好的敍述,揭開看似有選擇、可從現實航向的理想,實質只是用個性化、多元化口號包裝的畸形生態,點出人間天堂處處,只若城市不斷無節制地發育,理想與現實完全割裂的一天,就在不遠的未來等的種種,展現出年青創作人對城市過度觀光化發展的擔憂。又正如那張五十年期限的機票,所引發的欲求不滿,可聯想到澳門人即將進入「一國兩制」下半場,因觀念調適與制度發展過程中,要實踐個人社會角色義務與適應政治環境變化,又迎來旅遊業革新及其帶來的新文化衝擊,難免焦灼難安,特別是對於在《基本法》起草時期出生的人來說,人生旅程亦正好從青年期迎向壯年期,對「家」與文化情感歸屬會有更深刻的感受與追求,正如劇中自遊人對澳門的守望,更接近一種對精神家園、靈魂棲息之所的期待,不忍見到澳門變得陌生,正是後青春鄉愁的表達,寄託了豐富的情感與渴望,它同時又是一種自我提醒、身份構建過程與美好生活的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