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個大使館》:劇場裡的文化外宣,講台灣故事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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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個大使館》是次巡演從柏林啟程,途經維也納、巴塞爾、洛桑後回到台北,在歐洲的幾個國家的演出版本都根據各自的外交狀況和語境作出了一定調整。我十分好奇台北的版本會如何演繹台灣當前在國際形勢中的困境,只可惜無法親身前往台北觀賞終場。買票的那天剛好獲批入台證,一切都令我感到不可思議:恰好在我居住的城市體驗新的劇場空間,可以在海外看到東亞劇場的演出,甚至和我莫名的、對台灣的鄉愁與疏離相呼應:幸好這不是個大使館,不用為了一紙入台證費盡力氣。
如何在國際上定義台灣?這個東亞島嶼在歐洲、乃至全世界如何引起震盪?隨著手搖機啟動,整個舞台也隨之震動了:珍奶世家從珍珠如何遠銷海外出發,外交大使講出當年的外交困境;從事NGO的試圖從下至上打破國家之間的隔閡。無論他們作出多少努力,現實之中的台灣仍隱匿在中國的陰影之下:不存在(網購時,你有可能找不到「台灣」這個國家)、不被承認(就連奧運裡也只能叫「中華台北」)、不被重視。但藝術為不可能的現實創造可能,今日我們就要在這個劇院裡,成立一個大使館!哪怕就一晚,證明我們曾經來過!在人民劇院裡講出人民的聲音!
一個得體的大使館裡應該有些什麼?一定要有迎賓的前廳,用華美的地毯與窗簾;當然了,還要掛上象徵兩國外交的旗幟,釘上一塊銘牌;作為代表國家的場所,最好是掛上領導人的相片,現在是誰我們就掛誰。或許可以舉辦一些文化活動,如舞蹈、太極之類,中國文化不應當只屬於中國。工作人員在觀眾席分發了燈籠,讓光芒遍佈整個劇院。或許我們可以有平等的外交,而不是大使送花過來卻從不出席官方儀式。搞定了所有的裝飾,開幕之前三個人分別拜三尊無形的神:祈求開幕順利、台灣仍有自由⋯⋯這是整個演出中第一個令我流淚的時刻:我在台灣實在是拜了太多神,那些在廟前上香的默念和祈福的動作,是將我與這片土地(甚至是更深層的傳統文化)相連結的唯一方式。人情味,王思雅說,這是為什麼她會想念台灣,這也是為什麼我想念台灣。相比之下,在中國大陸網絡平台上慣用的「拿下台灣」的侵略式話語中,這些日常的、美的片段,也將在強權之下消弭了。
看到這裡,才感受到觀眾的身份對於如何理解作品有多重要。要理解「如何講好台灣故事」這件事,台下的洋人觀眾只能從演員設置的互動位進入語境:政治性事件如「蔣介石去世」、「釣魚島」離他們太遠,那就低頭看看你衣服上的標籤有多少是Made In China。如果你現在支持我們,恐怕你將失去進入中國的資格;如果奧地利支持我們,這不值得,因為中奧之間的貿易額遠高於和台灣的貿易額。令我驚訝的是,場內近半的觀眾(包括華人和歐洲人)曾去過中國,或許某種意義上願意買票進場的已經對兩岸衝突略知一二。但在「講台灣」上,這個作品還是略顯淺薄(這是可以理解、可以預料的困難之一),畢竟只有兩個小時,對一個在國際視野上缺乏發聲機會的「國家」來說,想要表達的實在太多太多,可惜一旦講得多了,看起來難免過於說教。因此創作團隊儘量用其他要素做平衡:在講個人故事時,分別用了立牌、老照片以及舊護照,再透過相機實時投影在背景的半透明掛布上,上一年在香港看《FW:家的妄想》時也見過這種層層嵌套的表達。台灣不是存在於語句裡的陌生地帶,導演曾在台采風兩個月,蒐集的日常片段一併放上舞台。不過要讓我說,視覺要素裡最抓人眼球的當屬背景牆上的「寶」「國」「島」三個字,在表演最後國字的內外開始閃爍:國/或,一種不確定的憂傷再次回到舞台。
我會認為《這不是個大使館》在美學上的實踐勝過它想要表達的國家故事。從一開始用手搖機作為世界震盪的比喻,並不時配上王思雅的漸強漸弱的打擊樂,隨時會落入音效所營造的緊張氛圍中;與此同時,大使的表演也在隆重與詼諧之間找到了一重平衡:他拿著街頭宣講的大音響和麥克風,唱國歌。唱完之後問大家是不是覺得有點奇怪,我才想起來這可能是我第一次聽台灣國歌。想像台灣作為一個主權國家應該如何,用什麼顏色的國旗、有什麼樣的態度,三個人各有觀點:前大使吳建國作為藍營代表,追求和諧共處,世界大同的願景;郭嘉佑力求講出獨立的聲音,而王思雅所象徵的珍珠貿易,打破政治立場,走向世界上的各個角落。每個人發言時另外二人都保持沈默,但他們時不時會舉起「I Disagree」、「No Comment」的標牌,以捍衛自己的立場。台灣內部的藍綠衝突並未以清晰的顏色或語言呈現,這條線過於低調,以至於我過了好久才意識到。看演出那天,我和朋友分別身著藍裙和綠夾克配白色單品,不知道有多少觀眾發現了我們的爛梗。
講台灣故事給誰聽?擺在一個政治意味如此強烈的劇場裡,毫無疑問這個作品不僅是台灣文化外宣的一部分,對內是否還有著其他含義?聯想到其他講好地方故事的話語,無論是講香港故事的「散步學」、作為大外宣的中國故事、甚至是近乎透明的澳門故事⋯⋯我很喜歡郭家祐「people to people」的策略,就算是個體,走出來才能被其他人聽到,儘管有人理解有人憤怒,但只要有發聲的渠道,就有交流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