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去語言的劇場和城市空間 —— 看 2024 布達佩斯劇院之夜(Budapesti Színházak Éjszakája)
這一切純屬偶然。我的意思是,我並非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多特殊才出現在觀眾隊伍裡。某天在小紅書刷到這個活動,我問分享的帖主:這是不是完全沒有英語?她答,匈牙利的活動一般都是本國語言。通常情況下就算是非英語地區,遇上大型活動也會儘量做好語言的配套(比如一年才有一回字幕的澳門藝術節),然而這次一條腕帶走四方的劇院之夜,看起來更像是為了證明「劇場還活著」的信號。時隔五年再次舉辦的 Budapesti Színházak Éjszakája,竟仍有 43 家劇院參與——不論是尚未開張的新場地,還是知名的歌劇院⋯⋯來到才發現,這裡的劇場與公園一樣,自然而然在城市的土壤裡生息。
前面講到來匈牙利看戲純屬偶然,精心研究一番(指使用網頁翻譯來回跳轉)終於搞懂購票流程和手續:首先要買一張通票(學生票為 3800 福林,約合 80 港幣),隨後便可從系統裡預訂 5 場演出——平均下來一杯熱奶茶就可以看一小時戲,不可思議!但由於訂得太遲,不少演出已經滿場,留給我的機會不多;而我在活動當天中午才能抵達,不幸錯過早上的瑜伽和各類工作坊。就這樣在時間管理和挑挑揀揀之下我選定了五場演出,包括兒童舞台劇、話劇、音樂表演、後台解密,不過時間管理無論在何種場景下都是終極難題,因此最後跳過飯點和末場,只看成了三場,不幸的是三個都是「表演」——大量的對白和互動,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就連猜都猜不明白。
第一場是位於奧布達 Térszínház 劇院的兒童劇場《Pinkó és a szegényember》(平科和窮人),Youtube 上可以找到出演劇團一年前的錄影版(註1)。故事改編自匈牙利民間童話《Pinkó》,惡魔的小兒子因為偷食窮樵夫的玉米餅,被父親罰來給樵夫做了三年僕人。他和樵夫為富庶的農場主家、男爵甚至是國王做事,在童話的濾鏡下實現財富再分配:他們要走了男爵的牛和金幣、倒空了國王的糧倉,從此樵夫一家過上富足幸福的生活。雖然是兒童劇。來看演出的兒童佔觀眾的三分之一,剩下有家長、青年男女、甚至是老人。演出開場前提琴手拉起不著調的歌,由演員領頭唱起了匈牙利民謠。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身旁的兩位老人唱得比孩子還起勁。隨著故事層層推進,平科向觀眾丟出一系列互動問答,坐在前場的小朋友一一接住;在講到分糧食時,平科竟從包裡掏出一個結實的酸種麵包,切下一片分給樵夫和農婦,又切下一片,走到觀眾席開始分享。除了台下有互動,台上的角色和道具輪番上場,好不熱鬧:有如特洛伊木馬般巨大的馬頭模型、平科分身的小木偶人,還有代表國王的手偶⋯⋯若是將這些通通壓縮在屏幕之內,觀眾的想像力被侷限在鏡頭的篩選裡,難免顯得乏味,怪不得 Youtube 的版本觀看數不過百。
第二場是位於二區 Dante 劇院的講座,正如先前所說——一個字也聽不懂,但秉持著對藝術懷有敬畏之心的態度還是坐夠了一個小時,只見台上從兩個男性換成了另一個,他們都用谷歌翻譯都聽不清的音量講著這些那些、這個那個,我隱約聽出城市、人物⋯⋯走出去和門口穿亮橙色背心的前台女孩聊天,她給我大致講了一下台上的人(前兩個是劇團的主理人 Gábor Jászberényi 和 Sándor Hermann Gulyás,後來的是區長)以及對談的內容,還說很抱歉只有匈語的版本。我說,你們的責任是保存本地文化,不需要對我這個貿然闖入的外來者感到抱歉。短暫休憩後我在夜雨之中前往當天的最後一個活動,在七區 RS9 劇院的《A Virtuóz – Cziffra György》(藝術大師:紀念齊弗拉.喬治)。實話說,如果不是因為劇院之夜,我絕對不會有勇氣在陌生的語言環境裡看戲。由布達佩斯演員、作家János Kókai扮演知名鋼琴家齊弗拉.喬治。舞台上的道具不多,只有鋼琴家的鋼琴、琴凳、幾個黑白立方體;隨身的道具有軍帽、藏在西裝裡的火腿片⋯⋯雖然是紀念某個特定人物,卻沒有把故事做成紀錄劇場,而是以更藝術的手法柔化個人生平。我原以為語言會是我在異國體驗劇場的最大困難,但當光打下來的一瞬間,我意識到絕對不是。一個好的劇場演出能看的要素太多了,不過是少了語言,少了對人物關係的認知,事後想起來無法準確答上觀後感最常問的「這部戲講了什麼」,但劇評人不在乎這些。能夠在劇院裡聽到現場鋼琴有多美我就不提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圓拱型的半地下室,從左側小窗的位置投下來一盞模仿監牢鐵門的光,János Kókai 貼牆站著,頭戴一頂歪歪斜斜的軍帽。這大概是講他逃難失敗被蘇聯游擊隊抓住,後被俄軍送去古拉格集中營的歲月——你看,這些故事不是非要在現場的那一刻才能理解。導演對這部演出的詮釋是「(在主觀之中)他從未失去希望,相信事情遲早會變得更好。如果他猶豫不決,那些信任他的人就會來幫助他。」(註2)
There’s a will, there’s a way. 不管是在劇作之中,還是在劇場空間裡,都可以讀出這句的深意。前面講到 Dante 的演出是劇團歷史分享,我只是大概了解「這是一座由志願者合力打造的劇場」,卻沒能聽懂那晚主理人的分享。後來看報導(註3)才了解到他們受夠了「變得越來越不可預測」的國家資助計劃,劇團希望能夠有足夠的自主權,恰逢二區政府以折扣價出售空置房產,這個前身不明的地下室成了 Dante 的新據點。而參與的志願者來自於藝術毫無關聯的各個行業,水管工、鎖匠、建築公司、形象設計⋯⋯Gábor Jászberényi 認為這是民眾在滾雪球,共同打造屬於人民的「文化避難所」。位於奧布達的 Térszínház 則設在城堡建築的二樓,1991 年在慈善家的幫助下落腳在 Zichy 城堡的側樓(註4),目前一樓仍在展出當地的考古品。雖然黑盒劇場只有 60 個座位,已經足夠他們發揮,活動包括工作坊、社區創作、實驗戲劇工作、與觀眾的個人接觸、戲劇教學和入門戲劇活動。比起來空間有多大,更重要是能夠聚集來多少人。就在劇院門外便是城堡內圍的草坪,孩子們看完戲和夥伴在綠地上瘋跑,我站在一旁看了好久。
這些劇院不單在當晚有演出,幾乎每週都有新鮮事。以我沒去成的 Óbudai Társaskör(奧布達社交俱樂部)為例,四月的活動有劇場表演、音樂會、新書發佈會、木偶劇,工作日也有排期。只不過作為集合活動這一天有超抵的票價,同時開放非演出時段的活動,更能串連起一些不為人知的新空間。「透過劇院這種紐帶創造社區、塑造情感,並利用文化的力量將觀眾和創作者聯繫起來。」今年劇院之夜的標語是「MINDEN EGY」(一切皆為一),一條腕帶將觀眾帶去布達佩斯的各個角落,走近劇場創作的演前幕後。對於劇場界來說,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壯舉,大家重新聚集在這裡,告訴這座城市:劇場還在,藝術還有空間。通過這個活動可以反觀的部分有很多:如何在地方打造行業的凝聚力和組織力,如何利用閒置空間(以及誰來利用),針對不同受眾、不同地區的特色活動如何抓住人們的注意力⋯⋯在歐洲生活最明顯的感受是活動太多而時間太少,總要在這個那個之間做取捨。但這半年的生活之中,劇場始終是我閒暇日常裡的一部分。換作以前我必定會羨慕那些小小年紀就有木偶戲可看的孩子,現在終於可以放下這種執念:我能看懂的戲更多,能體驗的空間更多,還是做大人快樂一點。
註1: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2MmkL_bMFI
註2:https://potszekfoglalo.hu/2023/11/a-tehetseget-nem-lehet-elpusztitani-interju/
註3:https://hirek.csokonai15.hu/mamorito-kiutni-egy-falat/?fbclid=IwAR3oS0gALx_I8eCZCDTtWGToTSTzJAyci-Wsa2c1JbVJa6ZnT5dGqTUn9Tk
註4:https://terszinhaz.hu/szinhazunkr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