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城市藝穗節:情感遊走,從身體主權的在地性漫遊城市
以走入日常、打破典型劇場演出形式與城市近距對話,在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的多檔節目中,於不同公共場域輪番演出的《在地──身體旅行》,和現代舞蹈劇場《她的名字叫金魚》,兩檔節目皆是由澳門地方團隊和其他地方舞者共同監製,主題也都不約而同聚焦女性身體與關係,在節目群像中尤其亮眼。依循「非.日常」的年度主題,在演出中將身體打開與城市共鳴,覺醒的不只是身體主權,更是表演藝術的日常在地性。
現代舞的陰性書寫:《她的名字叫金魚》
於舊法院上演,現代舞蹈劇場《她的名字叫金魚》,是由2016年創立於湖南的獨立舞蹈劇場「田園構想」和澳門「四維空間」所合作共製。藉由兩女一男的演員編制,從肢體編排記憶序列、巧用燈光光影效果新寫故事原型,在現代舞蹈剛柔並濟的肢體語彙中,「舞」裝心理創傷、重新編演這場關於情感與身體的記憶:從意識和潛意識,夢醒之間輪番出現的三次解構,隱喻在情感關係中,為保全潛意識裡對關係的終極理想型,總會不自禁將「性」合理化、情愛化的陰性傾向。此次「藝穗節」選在舊法院出演,除了將公共空間和表演藝術結合、開放給大眾,透過舞作能在此重申女性今日不斷被扭曲的身體正義,意義尤其非凡。
金魚七秒即忘的短效記憶,換言之就是跳針、糾結的記憶錯亂。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本性在面對創傷時尤其如此。從心理學角度解析,則可從導演在演後所提及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為例,去反思在面對創傷經驗時,「被遺忘」與「被變造」的記憶區別。現代舞或許是抽象的,但故事卻是絕對實心,劇中兩女角分別以不同造型詮釋經歷事件的本我,以及嘗試自我釐清的自性。導演吳波將記憶碎片編寫、串接成兩組頂真的台詞,反覆重述關於故事中「她」與「他」的當下:「他,很好,好高,高興,幸運…」,形容詞組的堆疊除了有情節更有情緒,隨著聲線起伏變化,在一次又一次的複誦中,也就成了故事主旋律。三次的台詞反覆、不同身體詮釋,以解讀角度的微距觀察全然不同的情緒風景,是對記憶的自我剖析和釐清,對觀眾來說則像是窺看,關於一段情感的歷史軌跡。
身著綠色長裙、一頭長髮,澳門舞者陳智青,從開場的肢體展演就令人屏息,與男角的肢體互動中有著令人不安的潛在暴力,將故事原型的第一敘事拉出了具象情節。另一女舞者周瑤在舞台上則是像隻影子,是主體的潛意識、情感面,從肢體設計、服裝都相對次要:身著裸色緞面睡衣,反覆著動作也反芻情緒,彷彿兩人一個是日一個夜,在記憶的陰陽兩面對望。在全長五十分鐘的演出中,兩位女舞者一前一後的身體表情,支撐、飽滿了故事的情緒厚度,也發展出不同敘事角度的故事樣貌,背景以秒針、水滴聲效堆疊成的時間感,也在台上打開了一個失序的時空。
在黑盒子裡演出,《她的名字叫金魚》於是將燈光視作編制中格外重要的一大要角,透過燈光的照看、穿刺、指引甚至是訊問,不管是在藍色燈光下的夢境,還是兩位女角在投射慘綠回憶的牆面上重演不堪,即便只是如金魚般暫時性的情緒,都在三段式俐落的結構中,如實演繹了因為心碎而活成金魚、傷痕累累的「她」,如何經歷從對情愛關係妄想到信任的破碎,再到重拾身體碎片的自我解贖。
在首演後的唯一一場演後座談,台下一位中年男性觀眾對導演直接提問:「看不懂」──導演吳波於是反問觀眾在觀看演出的五十分鐘內,心中是否有過「感受」。這段令人玩味的問答,又再次呼應到人性中短效記憶、拒絕感受的自我保護傾向。對於我們所不熟悉、不願直面面對的人事物,「逃避感受」絕對是一種求生的做法,但正是因為脆弱所以我們才會害怕感受,「感受」讓我們不得不獻奉所有心神、犧牲自主的個體性,去成為更巨大卻非存非有的集合性個體,這無非是一種非日常的情感經驗,但同時也是表演藝術的意義,因此當將其搬演台上,尤其彰顯它的啟發性和藝術性。
《她的名字叫金魚》不只是演一段故事,而是呈現一段咀嚼思考的過程、要停止逃避、向回憶裡自我省思的面向靠攏的嘗試。面對創傷和記憶是個人的功課,理當不得委任,但要能在每一次的回想中發現不同,我們才能去更好的認識自己、更踏實地去成為真正的自己,於是再回到金魚的記憶公式,或說是夢的邏輯,短效即忘或許不過是主體性的反射,就像是每次看到鏡子總會想打理儀容的你我,鏡相中的擬是片刻即逝的,但並不否定你的主體存有和自性:只要你是有感受的,在記憶裡、過去和現在,我們都值得過一種非金魚式、有情有感的真實生活。
聽身體在說話:《在地──身體旅行》
在黃金週末時段於板樟堂前地(玫瑰堂前)、仁慈堂婆仔屋、大炮台花園三個不同的觀光熱門景點演出,《在地──身體旅行》分別有台灣「翃舞製作」的《Birdy》,及澳門編舞家黃翠絲、香港藝術家毛維的《原》。《在地》是一項分為身體旅行(Dancing Around)、身體力行(Dancing Playground)的平台計畫,以「環境舞蹈」為定位,將劇場裡的作品帶入城市的歷史背景、和空間一起舞動,同時也開設舞蹈工作坊,消弭舞蹈和劇場的門檻,讓演出走入群眾,透過戶外演出還原舞蹈中的身體主權。
週日早晨於大炮台花園演出的終場,雖然只有安排《Birdy》、《原》兩段演出,但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天台上一覽無遺的好風光,仍然在排練時就聚集了人潮等待開演。
同樣是兩女一男的角色編制,來自台灣的《Birdy》透過鳥的姿態和身體語言,為兩性關係與身體重新敘事。兩位女舞者頭上插著長長的孔雀羽毛,從梳理到展示身體,從比較、模仿到求取注目,甚至求偶,這些非關雄雌、看似非人性的動作與神情,在被「擬人化」之後,都是我們再習慣不過的群體生活日常:我們自愛又自憐,或說是「愛惜羽毛」,在嘗試完整自己的同時,也貪婪的外求關注、嚮往能成為權力者。在兩女一男以舞鬥藝的斡旋之間,雄雌和陰陽兩性令人玩味的權力移轉,同時也象徵著身體的平權、甚至是形而上的反陽具崇拜(註一)。
《Birdy》就字面上就已經是個多義副詞:如鳥的、多鳥的、怪奇的,或者也可以純粹是個女子名,在演出中除了如鳥的姿態、多鳥的角色之外,雄鳥與雌鳥間同時相連接卻又獨立開來的肢體動能,確實是一種非人非鳥、怪奇的社群型態,有鬥艷、有爭奪,但在節奏緊張、充滿懸疑感的音樂襯底之下,三位一體的《Birdy》所彰顯的也是一種公開的、在地的身體性與人性,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舞,不為爭奇只為自己。
由澳門編舞家黃翠絲、香港藝術家毛維帶來的第二段演出《原》,將關係鏈拉回到男女二元、兩性之間,沒有任何道具和台詞,以身體作為所有情緒的表情,透過巧妙的動作設計表現在關係中拉扯、交付、移轉、糾纏、操弄的權力和暴力。兩位舞者默契絕佳,演出中許多相當挑戰的肢體都表現到位,甚至在眼神的對視和交接也都恰到好處,增強了在《原》中張裂的情感。能夠將如此細節的表演從封閉的劇場環境搬移到公共戶外場地,在場觀眾都感受到了這股表演藝術的巨大魅力,不論男女老少、觀光旅遊或特地前來看演出的觀眾,有了《Birdy》的鋪陳、打造演出氛圍,接棒演出的《原》,在演出品質和觀眾素質都令人驚艷,完全呼應了藝穗節「非.日常」的主題,打破了舞蹈和劇場演出的場域疆界,讓身體和藝術都在城市中,成為在地生活的一面美麗風景。
綜觀兩檔節目、三段演出,身體主權的在地性,在不同的形式呈現中,都表現淋漓盡致,即使是相對內傾的主題(如創傷、如鬥爭、如分離),因為先還原了身體、表演藝術本質,在城市之中、不管是在黑盒子內或是戶外,都因而能有完整呈現。表現主義和抽象藝術的先驅大師: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在他集十年筆記為大成的著作《藝術的精神性》(Concerning the spiritual in art,1991)前言指出:「精神生活,是藝術所歸屬的;藝術也是它最為有力的代言人。它雖複雜但卻特定,它可翻譯為一個簡單的往前、向上的運動。這是一個認知的運動。它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但根本上卻有相同的意義與目的。」節慶相對於典型日常,就是一種「運動(movement)」,能夠走入城市、走進人群,用「藝術」為身體和精神出聲,我們所感受的更是一份身份認同,身為表演藝術者、藝術愛好者,身為一介市民、一個文化集合體中的分母,在「非.日常」的城市劇場裡,不再有高不可攀的藝術門檻,因為一幕幕搬演上陣的,都是再日常不過的百態人生。
註一:陽具崇拜(Penis envy)是由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所提出的一種心理狀態假定,他認為男女由於生理構造差異,女性容易對男性強壯和生理狀況產生妒忌,此心理狀態的產生,多來自社會結構為女性所帶來的無力感。
*本文作者為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駐節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