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命的思考
是次「藝穗節」的主題是「非 · 日常」,當中有些演出在超市裡、泳池裡、巴士站進行,形式上與平日的演出略有不同,演出的主題內容範圍則與平日的差別不大。本屆「藝穗節」的演出,可以說是在日常環境中體悟被忽略的日常,讓觀眾獲得「非.日常」的經驗。以此為主題,即從異於日常的狀態,去觀看平凡的日常,並發現日常的異樣;而觀眾則可有各種體驗,以個人的生活經歷或嶄新的視覺,解讀「非.日常」。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多媒體舞蹈劇場《靜默 · 移轉》。演出讓我投入到不同的時空及狀態,試着抽離於日常,進入日常,發現非日常,重回日常。
演出於畫廊「At Light」進行,是非一般的演出空間。這裡是一個全白的空間,燈光的刺激來源於錄像。觀眾貼牆而坐,我坐的位置面向着門口,能看見數個透光的窗戶。演出約一小時,天空由起初的蔚藍,轉至鹹蛋黃色,似是一個個時光的畫面。
人長得差不多大,便對生命流逝的一去不復返,更為清晰明瞭。有時才突然發現,一切已隨著時光而流逝。所以很多人都會想,只好抓緊當下,才能讓生活更顯意義,更知幸福。然而,結合了錄像、舞蹈、現場繪畫的演出,讓人再次思索生命的意義,並且,使人更為珍重生命中的每一次存在與流逝,彷彿在提醒我們:仍是可以用各種方式去把握及盡情回味。演出中,舞者和現場繪畫藝術家正把握著那些生命的存在與流逝:平凡日常的事、突如其來的事、片刻的意外和瞬間、強烈平緩的感情、身體的姿態動作。舞者正回憶著,且盡力呈現,現場繪畫藝術家則記錄著,舞者在試圖記起每一分每一秒。
光經過窗,射進室內的昏黃色長方形的影子,那不就是生命中無數次的發生?如一幅幅電影畫面,一次一次出現,進入及離開。每一個經歷、每一次相遇,每一次成功與錯誤的機率,就如飛快的錄像。在時光被加上歲數之時,演出第一分鐘至最後一分鐘,就已構成了生命的記憶,我們有否試圖珍重過去、現在、未來?
此演出向我們訴說著這訊息。這個白色的空間,給予觀眾一種空白的狀態,讓觀眾思索生命的所有,這一種狀態不帶有任何指向的情緒,由觀眾自行定義。舞者流滿全身的汗,隨著身體的情感發放的呼吸聲,觀眾嘗試專注。舞者漸漸地回到生命的原點,看似簡單純樸的,又繁雜多變,以極之緩慢的形體動作,從急促的日常,盡可能把握逝去的記憶,好像時間被延緩般,記憶被重新構建。他重現日常中一個個不被在意的動作,取東西、抓著東西、舒張及緊縮。舞者專注於自己的身體,尋回一段段的記憶。此時,觀眾正注視著他的行動。
後來,觀眾漸漸從注視舞者,轉而注視自身的生命。音樂彷彿引領者,引領著舞者的行動,他從緩慢的舞姿走進了帶有緊繃的情緒,極速變化的色彩,投影在舞者身上。他似想抓著一些瞬間,從指尖到腳尖,把記憶通透全身。在演出中,現場繪畫藝術家以畫記錄著舞者的手部動作,跟隨著舞者雙手,把逝去的當下記錄在紙上,其現場繪畫投影在地板上,是一種軌跡。假若舞者是生活中的一個人,他正回憶著自己,同時,也被繪畫記錄著,更被他人(即觀眾)注視著。這樣的多重記錄,更使觀眾思索著——舞者就像我們每一個人般,以為自己忘卻了流逝的記憶,卻在骨子裡印記及被印記著,無法磨滅。
舞者繼續專注於自己,汗流至地上與其軌跡連結,他似乎想脫離、想抓緊其所想要的。錄像、音樂、舞蹈、現場繪畫,迴盪在觀眾腦中,觀眾繼而便逐漸忘記了現在的自己,專注在演出的主題上。此時,觀眾透視著舞者的思緒,想準確解讀。然而,此劇場由多種藝術結合,形式略顯豐富,雖無法準確解讀,卻帶着劇場的多樣性,給予眾人解讀。
當演出至尾段,汗流浹背的舞者脫離自身的角色,變作演員朗讀與主題相關的作品,誦讀《Fullmoon》(源於已故美國作家Paul Bowles的小說《The Sheltering Sky》)及法國人類學家艾希提耶《生命中的鹽》選段,創作團隊不讓舞者直白地說出主題,倒以朗讀的形式,帶回到生活中,加強思考的可塑性。其中有一部分朗讀內容是:「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現一定的次數,並且很少,真的/你會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個特定的下午/某個深深成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如果沒有它,你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生命中的鹽》)
配上人群交流的聲線(音樂:《Going Home》),讓演出進入了觀眾的日常生活。接續,舞者與每一位觀眾進行眼神交流,堅定且激動的眼神,距離很近,有點尷尬卻在訊息交流的瞬間,期望彼此記著今天的主題——珍視生命的流逝。及後,舞者坐進觀眾群中,他成為一名觀眾,一同體會生命的存在,及其剛才已流逝的演出時間。
演出完結後,觀眾便安靜離開,從表演中,帶走了一些對生命的思考。我想,演出與日常,是「非.日常」的成品,是鎖與匙的關係。
*本文作者為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駐節藝評人
*原文於2019年3月21日原載於《澳門日報.演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