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界當下的臨界狀態——評《Dansations舞聲舞息IV》的階段性創作
作為一個舞蹈作品孵化平台,「舞聲舞息」為創作者及觀眾提供了討論及探索的空間。今屆的主題是「臨界」,從場刊上得知,這靈感主要來自於創作者們對近來各種現象的體會及生活經驗。看到這一點,我回想起我近來的生活也如這主題一樣,不斷處於一個臨界狀態。臨界其實是指介於兩種狀態之間的過渡形態,有著游離、邊緣的性質。台灣學者莊坤良(2012)曾從廣義的角度,將臨界槪念挪用到人生命題上,討論人們日常生活裡的臨界狀態,「從一個決定過渡到另一個決定,從一個意念伸展到另一個意念,從一個生命的終結輪迴轉世到另一個全新的生命,也都永遠『介於其間』(in between)」(頁28-29)。或許,在現實中,臨界才是一個常態,而即使是演出所身處的建築物也無法逃離。從2014年起開啟了黑盒劇場藝術身份的舊法院大樓或許將於明年回復其法庭用途,從規劃宣布的一刻起,它已介於感性與理性之間,而它終將結束擺盪而進入下一個進程。臨界主題的創作配合臨界的當下,使這場「舞聲舞息」變得頗有意思,但是今屆的「舞聲舞息」或許將會是在舊法院演出的最後一屆。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不捨的情緒圍繞在我的心間,在回想作品,為它們撰寫評論時也不自覺地添上了一絲無奈之感。
回到作品本身,今屆「舞聲舞息」共有四個實驗性作品表達臨界狀態,風格各異的作品分別為觀眾呈現了虛擬與真實、黑與白、空間與地方、現實與夢境的臨界,及創作者們身處其中時的疑問及感受。這場演出的信息量之大讓我在觀賞後用了一些時間去沉澱消化,而部份作品在經過與創作者的交流後,也對其創作理念有了更深的理解,但同時也發展出新的疑問。然而,這正是這個實驗性平台的意義所在,創作者和觀眾一起在疑問中探索及創作,因觀點碰撞而迸發出的火花是迷人的,而以下則是我作為觀眾對四個作品的一些感受及拙見。
《Project RE:》
劉楚華(Chloe)和李倩雯(Silvana)的《Project RE:》結合了瑞士編舞家Gilles Jobin團隊開發的AR Dance APP來進行了創作,意圖探索真實與虛擬、凝視與被凝視之間的關係,及提出了對未來虛擬世界的疑問及思考。首先,不管創作者對其理念的表達是否清晰,我對Chole將AR角色與舞蹈劇場結合的概念十分欣賞。喻意身處現實的Silvana用手機拍向身穿AI角色服裝的Chloe,並將手機APP中出現的AR角色及畫面投影到幕布上,Chole和AR角色隔空舞動,看似獨立又看似互動,整體呈現了一個非常新奇的觀感及體驗。而Chloe走進走廊後的部份也十分有趣,此時舞台上空無一人,幕布上投影著走廊的畫面,Chole在走廊上抬起科技感眼鏡,露出了眼睛及對著鏡頭展示了各個AR角色,這應該就是Chole在演後向我分享的offline狀態,即Chole所扮演的並不是一個AI角色,而是一個真實的人在如元宇宙般的虛擬世界裡的虛擬身份,而當她摘下眼鏡就代表從虛擬世界中離線。事實上,我在觀看時也能看到些許線索,但由於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界限及轉變在Chole身上的呈現及表達並不清晰,所以作為觀眾的我並不能清楚地意會到Chloe的編排及用意,如作品有下一階段發展,則可在這一點上加強。
雖然App內的AR人物的形態有點奇異,以及後半段的不斷旋轉的手機直播投影讓人有暈眩感,但是這樣的效果結合音樂,反而讓我感受到了一絲虛實交融的沉浸感覺,而音樂在這部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很多AR人物隨著移動軌跡不停疊加的片段,給我一種新奇而壯觀的感覺。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的注意力會相對地被投影吸引,而有點忽略了劇場中的舞者,可經過我事後深思,或許這種狀態也部分切合到Chole想探討的真實與虛擬、凝視與被凝視之間的關係。身處現實的觀眾凝視著投影中的虛擬,但與此同時,則容易忽略了眼前現實的舞者。在最後,Chole和Silvana交換了狀態,換成Chole拿着手機拍向舞動中的Silvana,在這部份,我理解到是虛實界線之間的交融或模糊,但感覺這部分有點弱和突兀,有些在淺表處點到即止的感覺。
《關於灰About Gray》
《關於灰About Gray》由劉嘉虹(Sonia)和福島章嗣(Akitsugu Fukushima)共同創作,由Sonia和李寶欣合作呈現。整隻舞蹈在兩位舞者流暢的動作下呈現了很精彩的視覺效果。極簡但形式多樣的燈光也為舞蹈添色不少,尤其是一開始的定點開場片段以及寶欣脫下灰色上衣的片段,利落的背部肌肉線條在燈光下呈現了鮮明的光暗面。特别聲頻的音樂也給予了我不一樣的感覺,就如創作人在舞蹈簡介提及到的,天靈蓋快被吸出來的身體反應,但相比頌缽的治療感,這個音樂更多了一絲刺感。
這隻編舞分別有著音樂特定聲頻和視覺「灰」的概念。創作者想探討聲音與身體的關係,作為觀眾的我在聽到音樂時有感受到自身共振的內在感覺,但這種共振感受如何在舞者動作和劇場空間中呈現給觀眾呢?我覺得這一點也是一個可發展方向。
而關於「灰」的槪念,我個人也覺得挺有意思。創作者將灰看作是「活在每個人內心深處但早已被遺忘的一些『在意』的事情」,而我理解的灰則是灰色地帶,一種流動於兩個定義之間的「無記」狀態。所以我在這隻舞蹈中印象最深刻的有三個片段,第一個是Sonia在前半部份的一系列流暢連動的舞蹈片段,讓我感受到灰的流動特質。第二個,是寶欣在脫下灰色上衣後背對觀眾的呈現,肌肉和關節的扭動,加上燈光的加持,給予了一種突異的失控感,彷彿有甚麼物體或能量將在她的身驅中迸發出來,可能這就是創作者想發逹的「在意」。第三個是後半部份兩個舞者相互一正一反的片段,這應該就是創作者所說的宛如睜開眼和閉上眼的黑白,而在那一正一反的動作之間突變出來的氣息和動作,就是那不輕不重但又有影響力的灰。彷彿那個灰會在體內不停地流動,影響著你無意識地做出選擇,你不自知也沒感受,但灰確實存在,宛如那刺感般,不輕不重,不痛不癢,但長留在你記憶深處。
《在,不在/ Exist, or not》
這是一個關於地方及空間的作品。古雯欣(阿古)和余巧兒兩位創作者分別在香港及澳門兩地同時以空間和地方互為轉變的方向進行遠距創作。然而,由於我所在場次的香港直播部份並不是很順暢,據了解在香港的巧兒也沒有完成行走路線,因此作品的整體創作理念的表達呈現肯定會受到一些影響。雖然在技術層面及呈現上可以再調整及深化,但這種遠距創作在現今這個疫情時代已是一個獨特的創作方式。
香港的部份是以巧兒在天台上舞動的影像和在街頭遊走的直播為主,意在把地方變成空間;而澳門部份則是阿古在澳門的黑盒劇場中以紙皮作為道具來進行現場演出,意在把劇場空間變成一個地方。首先,是關於巧兒在香港街頭遊走的直播部份,因為技術原因,畫面的卡頓及模糊使香港的地方變為空間的意念變得很弱,看出來是空間,但看不出來是香港的地方,那個轉變失去了。但是,投影在紙皮上的香港天台片段則讓我挺為驚喜,加上阿古坐在投影前,背對著觀眾,看著那個天台,呈現了少許落寞及迷惘,表達了阿古在場刊裡所提及的,「在澳門的感受,很多時候來自於在香港停留過的記憶。」我想這個感受就是這個背影所呈現的迷惘。我認為阿古的這種感受有很多種成因,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覺得這與阿古在香港與澳門兩地之間流動所造成的身份認同困惑有關,或是因對現況的不滿而對過去回憶產生懷舊情緒,而這回憶可能是經過美化的,不過很肯定的是,阿古應該很喜歡香港那片土地。
其次,是澳門這邊的劇場空間。阿古在劇場用紙皮來構建她的「地方」,而這地方應該就是一個公園遊樂場之類的嬉戲空間,她在裡面玩樂、發呆、打架或掙扎,表現了像小孩一樣的好奇心態,上身套著紙皮手拿著燈的片段有種山洞探險的玩味,這些片段都頗為有趣,但感覺這個地方感的構建可以再加強一些。空間和地方的區別是什麼,是什麼可以讓一個空間變成一個地方?在我的理解,這個區別在於是否有生活經驗,當一個地方被抽取了歷史、文化記憶和生活經驗後會變成一個無地域性空間(nonplace) (Crang ,1998),而當一個物理空間被承載了情感寄托後就會變成一個與身份認同構建有關聯的地方(Featherstone, 1995)。阿古用了紙皮這個物料來作為構建地方的道具,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要怎麼利用紙皮來呈現一種與觀眾有共鳴的生活經驗與情感,從而達到將劇場這一空間變成一個地方的目的呢?我認為這個問題有討論和發展的空間。
《夢中人Sleep Walker》
《夢中人Sleep Walker》是由伍淑華(Annette)和許佳琳(Karen)編舞及呈現。在看這個作品時,我還沒來得及看場刊裡的作品簡介,只知作品標題是《夢中人》,所以一開始我便想這是一個關於夢的主題。在觀看的時候我一直在尋找舞蹈與夢的關聯,直到最後看到大量紅色波波墜落到兩位舞者身上,在驚喜的同時也感覺到我之前的想法應該是錯的。這個大量紅色波波墜落的環節設計讓我想起了楊麗萍導演的《十面埋伏》中的紅色羽毛漫場翻騰,在其中那紅色羽毛所喻意的是血色,我將這個腦海中的印象和感受也投射到了紅色波波身上,使我意識到這個夢可能有血的存在。而最後Annette站在中間,做出勇士抗爭的動作,Karen不停將四散的紅色波波推向Annette,Karen調皮的笑容和動作使這個推的過程帶有一絲挑釁和捉弄的意味,而Annette在做抗爭動作的同時,也需要不斷推開不停湧向自己的紅色波波,這時透露出的表情及情緒則有切合到作品簡介所提及的無奈及雖身處洪流但堅立的孤勇。
在整個演出結束後,Karen有問我,「你有沒有期待我們用紅色波波做些什麼?」那時的我還沒有看到這個作品的簡介,整個人也還在消化整個專場四隻舞蹈的內容,所以一時之間我有點語塞,在回想了一下那紅色波波的場景後,我當時下意識地給予了她一個答覆:「我覺得不用特別做什麼,那些紅色波波在墜落後已經在自己的流動軌跡中。」在那之後我才有時間慢慢回顧作品的簡介,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紅色的背後意味,彷彿一根火柴點明了我當時腦海中若隱若現的想法。在證實了我的想法後,再次回想Karen當時的提問,我想我會調整一下我的回答。身處時代洪流而力量微弱的我們,無法阻擋或改變洪流的走勢,而即使在夢境中,也無法控制夢境的走向,無法從惡夢中脫離。所以其實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夢境中,很多事物我們都無法改變,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做甚麼呢?其實她們也給予了屬於自己的答覆,無論是面對紅色的洪流或是其他顏色的洪流,或許我們能做的只有努力保持自身堅立的同時又互相相擁,彼此獨立思考的同時又互相支撐。
最後,感謝以上創作者們的分享,期待各位的下一階段創作,有緣再評。
參考資料
莊坤良(2012)。臨界狀態:《時時刻刻》裡的生命情懷。美育,26-39。
Crang, M. (1998). Place or space?. In M. Crang (Ed.), Cultural geography (pp. 100-199). Routledge.
Featherstone, M. (1995). Undoing culture: Globalization, postmodernism and identity. Sage Publications.
《Dansations 舞聲舞息》IV
主辦單位:英姿舞園
演出場地: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場次:2022年11月12日 20:00
四隊主創人及作品(按出場順序排列)
《Project RE:》
概念:劉楚華
表演者:劉楚華、李倩雯、Ana Rodica
技術協調:鄺華歡、廖嘉豪
《關於灰 About Gray》
創作人:劉嘉虹、福島章嗣
表演者:劉嘉虹、李寶欣
《在,不在 / Exist, or not》
編舞 / 舞者:古雯欣、余巧兒(香港)
《夢中人 Sleep Walker》
編舞 / 舞者:伍淑華、許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