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立體互動到戲謔分化——深耕細作:《微觀莎士比亞》和《短打莎士比亞》
澳門藝術節踏入第二個星期,小城在短短數天內於不同角落迎來莎士比亞的身影,構成了一幀珍貴的風景。莎翁的作品題材豐富,寫盡世間眾世相,詮釋空間廣闊。《微觀莎士比亞》和《短打莎士比亞》(下稱《微觀》和《短打》)兩部作品同樣以莎士比亞為題材,以不同方式走進大眾生活,但風格和效果迥異,可謂「一個莎翁,各自表述」的寫照。
《微觀》是由西班牙「理想劇團」為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創作的互動演出,表演場地是車水馬龍、眾多路人佇足等待橫過馬路、穿梭南灣的區華利前地。現場雖然只有寥寥數個箱子,倒有些園遊會的氣派。有別於一般劇場表演,參與人士除了當觀眾外,還可擔當表演者。現場設有《哈姆雷特》、《馬克白》、《羅密歐與茱麗葉》、《暴風雨》以及《仲夏夜之夢》五個箱子劇場。觀眾和表演者分別戴上耳機,隔著箱子相望而坐。表演者聽取指令,以簡單的物件代表劇本中的人物或道具進行表演,而表演者所收聽的則是故事內容,配合眼前物件所造成的視覺效果欣賞表演。
筆者玩過除《仲夏夜之夢》以外的四個表演(表演者或觀眾)。表演者在過程中並不知道自己所表演的劇目,因為他們聽到的大多只是一板一眼,說明書式的指令(如「拿起大鏟,放在(表演箱的)島上」等)。各表演難度並不相同,像《羅密歐與茱麗葉》指令複雜而且道具多,表演者要憑指令辨認全部道具,即時反應並完成全部動作,其實並不簡單。《微觀》歡迎所有年齡的觀眾,現場便有孩子擔當表演者。更甚者,某些道具十分容易和其他混淆。筆者沒法找到《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髮膠──那裡的瓶瓶罐罐太多,標籤語言是英文而且文字非常密,也找不到《暴風雨》指令中的某隻動物,後來用了另一隻代替。此外,指令也未盡如人意。一位《暴風雨》的表演者在表演時並未打開布幕,要現場工作人員幫忙處理。筆者親身參與時發現錄音並沒有該指示,才恍然大悟,了解原委。
表演者和觀眾兩部份的錄音都十分生動有趣。筆者曾憂慮觀眾會因表演欠佳而不明白內容,但到了箱子另一面,戴上觀眾耳機的一刻,才發現以上想法是多餘的:旁白大致講解了故事全部內容,因此即使看不懂「舞台」上的操作,他們多少也都聽完了整個莎士比亞故事。
大多數參加者攜同朋友前來,表演者和觀眾大多認識,而且表演免費,完美精準的表演並不重要。藝術史上有所謂幻覺主義(Illusionism),意即藝術作品嘗試精細地再現物理形態,但在這裡,道具都是日常生活的工具而非人偶,傳統鏡框劇場所造成的戲劇幻覺並不存在。由於觀眾和表演者互相認識,笨拙的表演甚至可以變得有趣。因此,也許表演者錄音指令中的含糊並非有意為之,卻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另外,表演者並不了解自己搬演的劇本,但觀眾卻聽完了整個故事。相同事件的不同體驗開拓了他們的對話空間,有拋磚引玉之效,「互動」於是便從劇場延伸至生活之中。在莎士比亞劇本的故事和語言之間,表演的設計明顯向故事傾斜,而語言則是翻譯成簡單的日常生活用語,時間亦不冗長,加上場地位置和互動設計都消弭了刻板的觀賞/表演關係,十分適合一般普羅大眾,大大提升了劇場的參與性。莎劇畢竟是用於劇場,觀賞或閱讀以外其實還有「演」的層次。莎士比亞極為重視戲劇和生活的關係。對他而言,戲其實就在生活之中。[1]在普及莎士比亞的意義上,這是一部成功而立體的作品。
葛多藝術會的《短打》改篇自英國劇團Reduced Shakespeare Company的創作,由三個男演員輪流飾演莎士比亞故事中的不同角色。正如《微觀》一樣,它混合不同演出方式的節目,旨在向觀眾介紹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作品的野心頗大,在短短的一小時五十分鐘內,不但囊括莎士比亞三十七部劇作,更談及他的生平和十四行詩,無負演出的英文節目名「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Abridged)」。
這部《短打》全球中文版首演,並非單純從英文翻譯至中文,而是顧及本地觀眾的語境,將之改篇成地道的中文甚至潮語。演出地點在澳門演藝學院禮堂。表演互動元素十分多,三位演員之一的楊彬甫開場便申明希望演唱會般的氛圍延續至表演結束。在場觀眾中不少是演藝學院的學生和校友,場地氣氛宛如校友聯誼會。演員蔡澤民在觀眾席第一排有自己的位置,而演員和同坐第一排的某幾位觀眾,互動時以暱稱互稱,演員也提及對方的戲劇界背景,明顯早已認識。而這些觀眾在互動環節也是最踴躍的一群。澳門觀眾大多靦腆,安插熟人在觀眾席作為表演的一部份,活絡演出氣氛,本來無可厚非,但假若這些特殊的觀眾,和一般觀眾(澳門藝術節表演的對象應包括非演藝學院的觀眾)過於壁壘分明,後者便可能失去投入感。演出地點演藝學院禮堂對於演員和學生的意義自是不言而喻,但演員插科打諢穿插著只有劇場界甚至學院才懂的笑話,或者在表演毫無交代來龍去脈下,調侃早前導演陳飛歷所牽涉的「剽竊」事件,都讓其他觀眾感到排外,削弱了演出和本地文化和語境對接所下的苦功。
舞台背景設有大型莎士比亞畫像,旁邊設有莎士比亞故事人物的人偶,十分貼近莎士比亞的主題。莎劇不同,表演形式也五花八門,只是傳遞莎劇精神的結果迥異。某幾部作品呈現保留了莎劇原著的一些特質,像以《奧賽羅》的故事入詞,在「中國好聲音」大玩饒舌便是大膽而有趣的嘗試。當中一些揶揄澳門人政治和風氣的笑話也很有意思。演出敘事主線不嚴謹是預計之中,但亦見人物塑造,像蔡澤民的角色便被塑造成不喜歡演莎劇的丑角,曾韋迪是莎士比亞學者,而楊彬則是愛演的舞台演員。禮堂空間不大,而他們在「後台」做出音效和台詞,拓闊了舞台空間。把艱深的莎劇語言融入作品中不容易,但這在《哈姆雷特》的一段長獨白也十分成功。
輕鬆和搞笑皆為《短打》期望效果,可惜有些笑位處理略顯冒進,欠缺鋪排的耐性,試圖在短時間內立即引人發笑,效果不彰。帶有性暗示甚至明示的玩笑甚多,像以黑人性器官呈現《奧賽羅》一段即然。意淫的道具視覺效果在演員出場時即已出現,但解釋奧賽羅是黑人竟在其後。像《哈姆雷特》中的戲中戲,也突兀地以直接以喜羊羊和灰太郎公仔性交的動作置換。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把文本之愉悅分成歡悅(plaisir)和極樂(jouissance),而《短打》較傾向後者,即因讀者打破規範從文本中解放中帶來的快感。笑話(尤其黃色笑話)所以好笑往往和主流禁制中的「偷歡」有關(而非性本身),乃社會脈絡或文本固定解讀方式下的產物。演出中對於不少笑位舖陳不足或者詮釋過於牽強,使觀眾只看到另闢蹺徑解讀莎士比亞文本的結果,無法感受「偷歡」或者讀者書寫自己文本的過程,大大影響投入感。[2]、[3]
另外,部份改編和莎士比亞的主題亦過於鬆散。如果說《泰特斯》改篇成烹飪節目是順理成章,那麼連續把十數部莎士比亞喜劇的故事人物用卡通人物取代,然後飛快唸完概梗的意義便見不明。英國觀眾對莎士比亞故事較能了然於胸,而《短打》的英文版中,各部喜劇最少有部份情節得以保留。但在葛多的中文版中,這些情節雖然換成卡通人物,但已非原來卡通之劇情,更遑論觀眾未必了解所有動畫的人物背景和性格。因此該段彷彿完完全全架空於莎劇框架以外,說起觀眾不熟悉的故事,更配搭飛快的說書作呈現,非常影響觀眾接收。這些喜劇故事的內容對於《短打》本身自是無關重要,但除了用於鋪陳「皆大歡喜」的笑話,本身對於推動氣氛和故事作用均有限。或許尚有比這意向不明的說故事形式更佳的處理?
《短打》轉譯成生活語言,目的是拉近和一般大眾的距離。而筆者的觀看方式也肯定無法撇除書生的偏見,興許是捉錯用神。但更根本的還在於其表演意涵。也許由於表演中有所提及,觀看這部演出時總覺得奧維德《變形記》的幽靈縈繞不去。從奧維德的嘲弄到現今的網絡戲仿(Kuso),都是面對強大的秩序和政治機器的反抗。要是戲謔/戲仿在英文版演出的意義,在於解構莎士比亞的權威性,那麼其立足點肯定在於一般觀眾對莎士比亞的熟悉──在那裡,他就像能隨便開玩笑的老朋友。反之莎翁在澳門雖然地位崇高,但一般觀眾對之了解不及英國。這種戲謔反而很容易造成莎士比亞和觀眾分化和距離感。當這調侃莎士比亞的主調移植到澳門時,對於不熟悉莎翁的觀眾意義為何?他們在演出後和莎翁是接近了還是疏遠了呢?如果說在《微觀》簡單而乾淨的互動,僅局限於觸碰這位文學巨匠的故事,那麼澳門的觀眾又應該如何在本土認識莎士比亞,在澳門體現他作品的普世性?莎劇在澳門走入民間的形式和意義,都值得劇場界、文學界以及觀眾深思。
《微觀莎士比亞》|理想劇團(西班牙)
觀演場次|2016/05/12 12:30-3:30pm、2016/5/14 3:00-6:00pm
演出地點|區華利前地
《短打莎士比亞》|葛多藝術會
觀演場次|2016/05/13 8:00pm
演出地點|澳門演藝學院禮堂
[1] 如「世界是座舞台/男男女女都只是演員」(《皆大歡喜》),又如「人生不過是晃動的殘影,拙劣的演員/在舞台上比手劃腳一段時間,/之後便銷聲匿跡」(《馬克白》)。
[2] 見羅蘭.巴特《文之悅》。
[3] 筆者猜想周星馳的電影是演出參照之一,而他的笑話也常能體現這「偷」的精神。同是開摸胸部的玩笑,周在《鹿鼎記》中的黃色笑話「抓奶龍爪手」便是武俠小說傳統中「穿心龍爪手」的刻意誤讀,其詮釋脈絡更為鮮明和嚴謹。
#作者為「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特約藝評人,(澳門)
文章刊登於:澳門日報2016年6月30日、文化│演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