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筒聚焦與鎂光燈普照——從兩種策展態度說起
社會動盪紛亂,病毒蔓延全球,2020年堪稱近年來最黑暗的一年。澳門藝文界也在疫情打擊下受到重創,多個展演項目紛紛被取消或延期,甚至有行內人士形容此段時間為一段「冰河時期」。今年的澳門劇場文件展,便以「無處可去(No Where To)」為主題,以宣傳品、評論、場刊、報導等文獻為媒介,展出今年因疫症而被取消或延期演出的戲劇作品與藝術節;呼應「消失」的關鍵詞,順勢回溯澳門劇場界過去因各種理由而被取消的戲劇作品。同期,另一邊廂,澳門舞蹈界則以別樣方式回應這段「冰河時期」,由澳門舞蹈總會主辦的「過去.現在.未來」舞蹈四十年展覽,回顧行內舞蹈藝術慢慢植根本土、推向海外的發展之餘,展現數十年間,本土舞蹈藝術工作者的默默耕耘與時光淬煉。
策展人的細膩巧思——豐富的情境式體驗
「澳門劇場文件展2020——無處可去(No Where To)」雖然只是一個微型展覽,但每項細節無不展現出策展人的巧思與體貼,從入場開始,工作人員便認真為每一位入場者進行消毒與探熱等防疫程序,並給予每位入場者一支手電筒,讓觀眾化身為「探險者」,主動去「發現」歷史,進行一場豐富的情境式體驗。
展場為一個小小的暗黑幽閉的空間,略帶懸疑感的音樂節奏起伏,伴隨晻藹忽明的燈光設計,營造出富有劇場感的氣氛,更某程度上呼應了今年社會暗黑的大環境,觀眾因而很快便得以「進入」場域,酖溺在與主題相關的狀態和氣氛當中,手持電筒像偵探查案一般,探尋一個個「被消失」的劇場之軌跡。
過去與現在——探索劇場文化消逝的生命軌跡
展覽以左右兩面牆劃分成兩個以時間為切割點的展區:右邊為「過去」(2020年以前)與左邊為「現在」(2020年)。「過去」的部分,展品的擺佈以黑色的蕾絲和碎花去呈設,略帶一種女性的陰柔氣質,配以卡式帶、錄影帶等充滿懷舊的視覺元素,讓觀眾重新聚焦歷史,考究與發現歷年來「消失」的劇場——演員流失、導演的親人病故、政治審查、售票情況不佳、天氣不似預期或作品質素未獲藝團肯定等等⋯⋯各種不同的現實原因,也可以是導致戲劇作品未及正式面世便已「中途夭折」等種種原因——但我們可曾認真對待過胎死腹中背後的意味與執著?面對「過去」,我們只能透過書信、海報、場刊、劇照、評論等文獻,攤開歷史,一點一滴地回顧與感慨某些消失的作品,哀悼某些消失了就再沒被提起過的壯志。
至於「現在」的部分,則以一種較為簡潔的方式呈現。策展人將歷年藝術節的海報以黑白印出,一幅幅如小傳單般張貼,而本屆由於疫情而被取消的藝術節,則以一張白紙呈現。一張簡單的白紙,可以有無限的詮釋空間:在中國的傳統禮儀當中,白色往往象徵哀悼、死亡與厄運,既讓人聯想到「死去」的藝術節,也讓人不禁為在這場疫症當中消逝的無數生命嘆息;如今在鄰埠,展示一張白紙,也可能是觸犯法律的行為,在如此壓抑的社會氣氛底下,白紙更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是在這個黑暗時代下,最聲嘶力竭的一絲吶喊。
記憶的碎片——讓「消失的劇場」永存的形式
雖然展覽主題所呈現的,乃「消失」的演出,看似非常負面且壓抑,但在這個時間點展出,卻有著另一番鼓舞意義。筆者不禁聯想到電影《玩轉極樂園(Coco)》中的設定,電影裡死去的人往往靈魂不滅,且會透過一年一度的「亡靈節」回來探望其親人,直到世間上再沒有任何人再記得他們為止。這種生命哲學,與此展覽的主題相遙呼應,「消失」不等同「消逝」,只要劇場曾經「存在」過,哪怕最終只剩下一本場刊,只遺下一張海報,就能永遠存在於人們的記憶當中。以「曉角」八十年代的一齣《怒民》為例,當年這個講述偷渡者的故事,因為某些政治因素被禁,無法真正上演,但去年「草莓田藝術教育工作室」的其中一位成員,就將偷渡者、特赦這個題材重新詮釋,在校園進行教育劇場實驗計劃,讓學生有機會認識澳門的這一段歷史。由此可見,只要我們文化的根源仍然存在的話,演出便永遠不會真正地「死去」。如同追悼會一樣,即使不在廣場上發生,只要仍然有人記得、提及,只要還有一張相片留下,事件便會永遠存在,記憶將會被不斷傳承下去。
劇場的觀眾存在於未來
展覽以呈現種種劇場的「消失」,證明其曾經「存在」過,極具省思意義;加上讓觀眾主動手持電筒聚焦觀看的方式,更影射出公民主動挖掘、省思歷史的重要性。筆者認為,當一齣戲劇演出完畢後,卻沒有被主辦人紀錄,也沒有被藝評人談及,甚至沒有被任何觀眾記住,才是真正的「消失」。演出本身是一個創作,展覽以嶄新的角度為其呈現另一種不為人知的面貌,亦是一種創作,藝評人對戲劇與展覽作品的詮釋與評論,更是讓這些作品在文化圈子裡不斷延續下去的重要方式,這也是身為藝評人的責任。演出當時不在現場的觀眾,以至新生代的觀眾與完全不熟悉劇場歷史的觀眾,都可以透過這個展覽,甚至藝評人的文字,重新挖掘劇場文化的一點一滴,因此,劇場的觀眾也是存在於未來的。
從這個關懷「消失」的展覽,也引申出筆者個人對本地文化機關近年來種種政策的擔憂。近日文化圈討論度最高的,無疑是戀愛電影館的營運交接,市民對中標公司充滿種種揣測與不信任。一切並非空穴來風,正因為這種「被消失」的文化,已經到處被滲透,因此我們對「消失」有一種深層的恐懼。如同《玩轉極樂園》以節慶為儀式,悼念逝去的親人;我們以展覽與藝評為載體,為劇場史留下一筆「墓誌銘」,而這些儀式與載體都是必須的——但當我們的社會氣氛壓抑到連一張釘在牆上的白紙都未必容得下時;當我們的文化局在三年之內換了四個局長、三個副長局時;當我們的文化政策如此不穩且讓人難以信任時,我們何以談藝文發展?
默默耕耘四十年的豐碩成果
至於「『過去・現在・未來』之舞蹈四十年展覽」的展場氣氛則熱鬧得多,該展覽以時間為主軸,以「編年史」的形式呈現不同時期的本土舞蹈發展。可能由於筆者在展覽的最後一天才進場觀賞,當日也有不少專業的舞蹈界人士在展區內如數家珍地高談闊論,展場氣氛彷如一場小小的歡慶宴會。
展品的陳列豐富多元,從各大小舞團的演出照片、華麗美觀的演出服裝、資訊性的場景設計手稿、場刊及書籍等出版品,到傳統及實驗性兼備的舞蹈作品影片、藝術家訪談錄音等,相互交織其中,充份展現出本土舞蹈工作者數十年來豐富的創作成果,也有甚具歷史意義的文獻,讓觀眾嘆為觀止。
不被看見的觀眾
遺憾的是,展區動線規劃並不清楚,展品的陳設沒有細緻系統地劃分,也看不出每一展區的具體焦點與方向,筆者感到策展人正竭力將所有歷史資料呈現在觀眾眼前,白盒子內,整體的呈現如同「資料室」狀態。加上一位本身也是劇場人的男性工作人員,在筆者參觀期間,不斷在展場進進出出,搬運著物資和音響設備,發出的聲響與其他觀眾的交談聲疊加在一起,讓本想好好享受展覽的筆者,有點難以「進入」展覽之感。在整體氣氛的營造上,策展人似乎重視如何展示多於重視觀眾的觀賞感受,不知道其他(特別是非行內)觀眾有沒有同樣感到不被「看見」、難以真正享受呢?
鎂光燈下的台上一分鐘
在展場光彩鮮明的燈光底下,是大量燈光斑斕、服裝華麗、情節有趣的舞蹈演出作品,雖然策展人也嘗試呈現一些環境舞蹈劇場等風格上較有個性的作品,讓整體呈現比較多元化,但觀眾看到的,大部分是舞台上燈光絢爛的「台上一分鐘」,而那些不被展出的「台下十年功」,或是其它較小眾的、被忽視的作品,則「隱沒」在展場的燈火通明底下——我們看見舞蹈中堅壯且靈動的表演,但看不見背後艱苦的身體訓練;我們看見四十年來舞蹈界的豐功偉業,而當中的挫折與阻滯卻甚少提起——這也讓筆者不禁反思,歷史是如何被建構的?作為啟迪本土藝術工作者為動機的展覽,呈現業內歷史發展的角度是否可以更加全面?
相對於「澳門劇場文件展2020——無處可去(No Where To)」在暗黑底下,觀眾在失焦的、模糊的狀態下慢慢摸索,手執電筒的一絲光明去「發現」歷史,「『過去.現在・未來』之舞蹈四十年展覽」整體而言給予觀眾的感覺更是:處處都可以是焦點,卻讓人不知從何處入手;如同電影《陽光普照》中,在燦爛陽光底下,我們卻炙熱得無處可逃。
展覽名稱︰No Where to 澳門劇場文件展2020
主辦單位:澳門劇場文化學會
日期︰2020年6月17日至7月16日
地點︰澳門劇場圖書室
展覽名稱︰MACAU DANCE SINCE THE 70S「過去 .現在. 未來」之舞蹈四十年展覽
主辦單位︰澳門舞蹈總會
日期︰2020年6月27日至7月3日
地點︰澳門舊法院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