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空間
視藝興趣班後,一名家長發短訊給我,說女兒之前害怕上色和出界,課後她終於主動為自己的畫塗上顏色。能看到小朋友的改變,作為師長當然很高興,然而也同時引起了許多反思。
我記得上課時,這位八歲的女孩最常說的是:我不知道該怎樣畫!這樣畫可以嗎?而同場大部分五至六歲的學生,卻在聽完介紹後,埋首自信地繪畫。五歲至八歲,在這數年的教育中,出現了怎樣的變化,導致這份滿滿的自信逐漸被消磨掉?
在教育理論裡,四至七歲為準備運思期的直覺階段,依照直覺和過去的經驗推理;而七至十一歲為具體運思期,開始掌握邏輯思考,在藝術發展上,也開始以邏輯來理解創作的階段。無疑,這種邏輯的思考和日常學習方式有關。小時候我向來都被認為是「認真讀書」的孩子,我很小時便意識到,我喜歡透過讀書來了解未知的世界,尤其是中文和史地,也對天文有濃厚的興趣,然而換來的常常是「這孩子是班中的第幾名」的形容,中學時我心想,就不能形容這孩子對未知充滿好奇嗎?這說法充滿詩意,卻未是大人社會的「標準」。而當時令我更入迷的,是課後的美術班和壁報佈置,因為正式的美術課,也只是模仿老師的畫作,我一向沒有什麼素描基礎,所以升中後常常受挫,也一度想放棄畫畫。慶幸在成長過程中還是不斷遇上啟蒙的老師:他告訴我,葉子的顏色並不是單純的綠,還有陽光的色彩;她告訴我最愛奈良美智的小孩笑容,以及不能忘記柏林圍牆的倒下;她又問到哲學的探討上,我們是否生來就是白紙?我們是如何在靠近心中的理型世界?這些看法相較於課本某些東西,經時間過濾後卻更清晰。
要強調,我不是反對學校教育,但澳門整體教育制度和孩子所應付的學習「份量」,情況卻是每況愈下。現時科技已高度發展得我們也摸不著邊際,社會的深層矛盾也累積得無法釐清,難以預期這些因素影響下一代的範圍和程度,而人常常處於一種躁動狀態,但生活日常卻要暴露於人前,當所有知識和資訊都似是輕易地獲取,同時,卻更能輕易地刪除/消失。作家村上春樹在書中談及教育時,說到這社會和教學體制裡,是否有給予孩子「個人回復空間」?這是一個「個人和體制可以自由地相互活動⋯⋯是每個人都可以自由伸展手腳,慢慢呼吸的空間。」「自由」在當今社會難免被人聯想到政治層面,但回到更根本的存在,我覺得這是一種讓我們心靈可收放的空間,不是只有黑與白的二元對立,就算是模棱兩可,徘徊在過渡的「灰」中,仍可被欣然接納,甚至耐心等待的多元空間。
或多或少,我覺得藝術可以給予這樣的一個,可自由收放的空間,至少對於我是這樣。在這個世界高呼:請站出來明確地表態!請給予準確的答案/意見的時候,藝術創作有時會做一個鬼臉,一個會逗小孩由衷一笑的鬼臉,讓他們可以埋進去,埋進去一個可讓他們自由選擇的空間;或者可說是一個避難的場所,「逃避」在教育指南裡大概不算是正面,但對於一個孩子,在艱難困惑時期,能創造一個可躲起來喘息的場所,就像和他們輕聲地說:不用急,慢慢來。你不會知道,這對他那漫長的人生產生什麼的影響,就如之前所述,女孩為自己的圖畫塗上顏色,那些微的改變,使她的畫面,不再一樣。藝術從來沒有那樣偉大,只是能激起心裡的這份感動,卻是許多世事無法觸碰到的,細微溫柔的地方。
執筆之際,一群朋友的小孩剛完成幼兒入學面試,談起了一系列未聞的入學試題。有澳門從事戲劇教育的朋友,在解答家長對面試的疑問時,提到:每個家長都覺得自己的孩子表現很好,但事實上別的孩子可能表現更好,考試的評定還是對比,難以想像,這些兩歲多的人兒,經歷了多少次的練習,才能達至他們還未能理解的、我們對教育的標準。作為一個藝術教育的新鮮人,我只是想說,給孩子一些收放的空間,也同時給自己一些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