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趟波蘭
金秋之際,想為自己設定一次旅行,地點選定波蘭;那是四年前在倫敦讀書時,未完成的東歐之旅,總有種種原因延後,直至疫情來襲讓每次行程變得份外珍貴。最近偶然機會認識了波蘭的朋友,吃過她親手製作的波蘭甜點,樸實美味的蛋糕再次燃起這次未圓之旅。
對波蘭的偏好難免是受到詩人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和魯熱維奇(Tadeusz Różewicz)的影響,他們的文字透過譯文拷落在地球另一端我這位澳門讀者,想一探詩作裡似是平靜卻盡是暗湧的世界。然而,不論對於亞洲讀者,就算是在英國出生的人來說,因歷史的原因,波蘭也是一個陌生的國度。有些同事聽到我說要去旅遊時,直言:You are so brave,這些同事有著英國和德國的背景。在英國和西歐談起波蘭,不自覺也會又捲入一場二戰後形成的歷史和政治旋渦裡。但文學和藝術裡傳遞的訊息,我覺得還是要踏過土地來感受。
華沙,廢墟 重建 現代
飛機降落華沙的蕭邦機場,在過境時被再三確認澳門護照是否免簽後,外國遊客的隊伍裡只剩我最後一個了;步出機場,天空染上了灰矇矇的色彩,沿著火車線路駛入市中心至抵達住處時,鮮有的亞洲面孔,一開口無法說出波蘭語的我,在人群中突現了「遊客」的身份,也注定了我以旅人的眼光,凝視我不熟悉的一切。
華沙的新城總有種現代設計中帶著頹廢的感覺,像首都地標,曾被形容為「史達林注射器」的科學文化宮,像是要證明戰後從廢墟裡起步的華沙一樣,聳立在城市的心臟位置,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卻有異常硬朗嚴肅的形象。然而,從文化宮徒步走十分鐘以後,卻是世界品牌林立的購物中心,亞洲品牌 LG和華為的霓虹燈也醒目地聳立在歐美品牌裡,年輕人熙來攘往地聚集在酒吧和餐廳前,穿着時下流行的衣服,能說上流利的外語,似乎又進入了一道全球化界線模糊的風景。
從新城進入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華沙舊城區,也僅是二十分鐘的車程。舊城區的建築有如東歐小鎮,顏色和裝飾充滿著東歐的細膩與樸實。然而更深刻的是,這全是二戰後人民一瓦一磚,根據十八世紀華沙的黃金時代重建起來,聽說他們因而吸入了無盡的塵埃。
二戰後的華沙,體無完膚,走到了華沙起義博物館(Muzeum Powstania Warszawskiego),看到了一段1945年從飛機俯瞰華沙的影片,全市近八至九成的景物也被轟炸摧毁,斷裂的橋還在晃動,就好像是一個燒焦的模型,但全是我們經過或停留過的路。
克拉科夫,沉重和輕盈
相較波蘭和其他城市,第二大城市克拉科夫在二戰後的保存度甚高,據說是因為當時是德軍物資補充地的緣故,故舊城區能保留原歷史建築的遺跡。正因為聞名的世界遺跡,也吸引了大量的遊人和消費,走在中央集市廣場(Rynek Główny w Krakowie),也像是到了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一樣,有著為遊人預設的娛樂與輕鬆氣氛,吃上地道的麵包圈Cracovian bagel,輕盈的重量有著紮實的口感,似乎可以一下忘卻戰爭的痕跡。
只是也無法逃避離克拉科夫僅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奧斯威辛集中營(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留下了當年猶太人被煎熬被屠殺的事實。當天我報了一個英文約十多人的小型團,同行有英國和美國的遊客,一家人在車上暢談軼事,但當車駛近目的地,穿過金秋無盡的森林,大家開始沉默起來。
波蘭籍導遊解說清晰,沒有注入太多情感反而是陳述事實。我們參觀了約十多間營房,營內如今只剩下少量珍貴圖片和口述歷史,但空間和格局仍然令人毛骨悚然。其中一間營房裡展示著進入營前拍攝的猶太人頭像,下面標出了他們入營至喪生的日期,肉眼能辨識出老弱的人,結果一看不到數天便被屠殺。令我感到無比難受的是,營內展示了大量遺物,因為不能拍照故只有參觀的人才能目睹;因為當時很多人都未知是不歸之旅,很多人把不同記號刻在自己的行李箱,生怕提取時會認錯,還有進入毒氣室前全脫掉大人小人的衣服和鞋子,女性被剪下被買賣的頭髮,都很赤裸地展示在當年被勞役的房子裡,並且是大量的佈滿整個空間。
我們還參觀了當年他們被運載至營地的鐵路,一下車就被軍醫一眼分類,決定為勞力或直接送遞至毒氣室,現在所有當年的建築只是當下的頹垣敗瓦。一伙人跟著導遊沿著鐵路走,感覺就如當年猶太人一樣,未知去處。半路中走在背後的英國太太就哭,她說眼淚停不下來。
和詩人「不期而遇」
回到初衷,來到波蘭總想和辛波絲卡相遇,尤其是克拉科夫,她長時間居住的城市;不過沒想到能與她的詩作一樣,那樣的「不期而遇」。有幸和她詩作台灣譯者聯絡到,她給了我一口袋書店和咖啡廳清單,事實上我沒有認真逐一查閱過,只是按時間和心情選去了一些。
一進去Nowa Prowincja咖啡館,赫然發現這是一個文學作者聚集地,在等待下單的隊伍裡,轉頭發現窗上掛著辛波絲卡的頭像,還有她生前在這裡參與詩歌活動的照片。點上了他們有名的濃稠巧克力,看著牆上的文學和音樂海報,以及咖啡館裡大量收藏旳時鐘;手中翻閱她波蘭原文的詩作,我發現,突然變成了一趟小小的朝聖之旅。
更有趣的是,也是在隨心閒逛時,參觀了波蘭最古老大學Jadlodajnia,參加了只有五人的導賞團,當導遊介紹她的諾貝爾文學獎,才知道她是大學校友。這樣多次的「不期而遇」,沒有詩中多年後相遇的惘然,卻為我這趟突發旅程灑下了一層薄薄的糖霜。
無數鏡子反射出來的歷史
六天的旅程不能說明甚麼,有著重建再崛起歷史的震撼,也有著簡單純粹的一杯巧克力的香甜。曾長居波蘭的學者提醒,不要被他們國民歷史完全感染,覺得只有波蘭是戰爭的受害者,失去觀看全局的批判能力。然而,無論身處在世界任何地方,倫敦或澳門,每一個扎根在地的人,相較要抽離觀看歷史不同鏡子的反射,也不能否認直視一面對著自己的鏡子來得舒適。
要探究的好像也是無法有明確答案的答案,東歐的歷史也是千絲萬縷的複雜,就以辛波絲卡的詩作《希特勒的第一張照片》(1986)作結:
…….
布勞瑙是個不大但體面的城市。
殷實的公司,好心的鄰居。
有著發酵麵糰的香味和清潔肥皂的味道。
那裡聽不到狗的嚎叫或是命運的腳步聲。
歷史教師鬆開領子,
對著教材打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