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擂台陣(Part 2):《坐坐茶客》
出席藝評人:
澳門|杜子菡、維特
香港|李慧君、邵善怡、盧宜敬、凌志豪
台灣|林正尉、羅倩
觀眾回應︰
陳國慧(香港)、何志峰(澳門)、莫兆忠(澳門)
主持人:羅嘉華
文字記錄:馬慧妍
李慧君(下稱「李」):
《坐坐茶室》是我今年來澳門看的第一個演出。當天一下船,剛剛放下行李,就進去看這個演出了。
其實演出只開始十分鐘,我已覺得非常震撼,最震撼在於,它一開始就要求觀眾矇眼,然後就有一些非常親密的身體接觸。我以前在香港,做過兩年的劇場行政,如果在行政的角度思考,在香港要進行這件事,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首先,因為它在一個非正式的演出場地,另外就是要觀眾矇上眼睛,因為要矇眼,就代表觀眾並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場景。再加上這是一個如此親密的身體接觸,在「會不會有性騷擾」這個爭議。在香港,大家的考慮是比較多相對困難的。後來,我問演出團體有沒有拍攝整個演出的過程,他們也沒有特別思考這一件事,但如果在香港,這樣的情況,即使不是特別的身體接觸,只是演出一對一在一個密封空間內相處,也需要一些即時的、外場有人監察,或者要錄影這樣。所以我覺得這個演出,在它本身的藝術形式、或它與觀眾互動方面,有很多值得討論的空間。但首先讓我最震撼的是,它這種方式,在澳門和台灣是可能的。
羅倩(下稱「羅」):
因為我第一次來澳門,也是第一次參加藝穗節,《坐坐茶室》是我第一個看的戲。很好玩的是,我對這個地方完全不認識,所以我用手機的網路導航到這個地方。那天我先提前了一個小時去,在演出場地附近繞了一下,看到演員在外面準備的狀態。我覺得在台灣這種演出其實蠻多的,可能對台灣的觀眾來說,它不是一個太特別的演出。但是我那天看的時候,觀眾跟演員的身體接觸是很近的。目前為止,我看了九場演出,很多很多是必須觀眾去參與、互動的,像《坐坐茶客》、《流動廚房》、《巴勒斯坦》、《太平盛世》,它的互動性蠻強的。
《坐坐茶客》大概就是二十到二十五分鐘的演出,主要分為三部分,一開始進場有個類似序曲的音樂,就是我們進到空間、有個感覺,在一樓時,其實就是三首歌組成了一個表演的空間,一開始觀眾進去以後它就關門,大家坐好以後,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就會發眼罩給觀眾。我覺得那就是一個節目開始以後,劇場就讓你掉到一個陷阱——你知道之後會有一些互動,但你不知道那是甚麼,但是你眼睛就被矇住了。那個開場,做的這個感覺,我很喜歡。你也被困在那邊,哪邊都不能去。
然後,表演者就開始摸你、做一些接觸,那算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親䁥的演出的經驗;中間有一段是要抽紅線。總共有八條線,所以,你知道你可能會跟表演者有一些互動,可是你不知道要發生甚麼事情,它有一個參與的過程。
之後到二樓與表演者跳舞。那一天,我比較覺得害羞。我抽到的那條線是一個女生,她就問我:「妳是不是很緊張?」我說:「是。」因為她跟妳靠得很近,要這樣跳完一首歌,我覺得,那個⋯⋯我不知道⋯⋯因為它就是在二樓的一個空間,然後八個觀眾,十六個人在一個長長的地方,兩個人跳在一起,過程中她會拉你、摟你的腰,甚麼之類的,很特別,我都不敢看那個表演者。於是我就一直看旁邊的人,旁邊的人也是有點緊張,那個時間感我覺得很特別。接下來一段,觀眾被引導到回一樓或是二樓一個看到天井的地方。本來你是參與在其中,這時就拉出了一段距離,你去看那個⋯⋯應該是編舞者,他跟另外一個不小心拉到紅線,跟他一起配對的人,在樓下有一個演出,看他在演出。然後,他們有一個肢體的動作,就是拋一個氣球。有一種比較舒緩的、結束的感覺。所以這二十到二十五分鐘,我覺得印象還滿奇特的。
這次有蠻多跟特定空間、特定場域、還有環境的一些結合,然後在一些特殊地方演出。我覺得《坐坐茶室》內容,現在看來是全部藝穗節我看過的作品裡,最貼近空間場域,它真的有思考到戲的內容,跟那個空間的運用。我覺得這個還不錯。
陳國慧(下稱「陳」):
我覺得很有趣,這個演出。剛才羅倩說她的狀況,是害羞的。首先,我想問,如果換一個男生,會沒有那麼害羞,還是會更加害羞?
羅:
更加害羞。
陳:
好的好的。我以為有些人是會不害羞,很開放,很開心的。這也是有趣的,因為上星期有些參與過的一些年輕的香港評論人,看完演出後我立即問他們,抽到一個甚麼性別的人,這件事似乎是一個大家會關注的點,因為我們是不知道的。
我抽到那個也是女性,我覺得這個戲有趣的地方,就是大家討論的重點,都是在挑戰我們一些很固有、看演出的狀況;另一個挑戰就是,有些思考也是來自大家對身體有些固定的、對性別的想像,因為這演出裡全部都是慾望的符號。我們在形容演出者是一個像宋仲基這樣的朋友,另外有些又像Cosplay(角色扮演),有些情況它也在挑戰我們(觀眾)的慾望對象是甚麼。即使你抽到的人跟你的想像不同,你如何在那個狀況中,去回應他給你的動作呢?因為,如果你說挑戰性的話,我覺得它的設計是好的,開始時,第一個階段,矇住(觀眾的)眼,摸你的時候⋯⋯我們後來也有研究,似乎它是在慢慢試水溫。(他們)好像在觀察,對於親密關係,你可以去到一個多密切的地步。因為矇著眼的時候,其他演員一次過看到我們八個人,在一個怎樣的身體狀況中回應的。然後才去到樓上,有一個更加親密的環節,我覺得它這個安排,是慢慢讓你進入,我覺得比較可以進入到這個狀況,也讓表演的朋友可以知道這些觀眾會如何回應這個情景呢?
而且有些部分也是有趣的。就是矇著眼,你是猜不到性別是怎樣的,但你就通過一個身體的經驗去猜測——這個皮膚的質感,是否一個男士呢?還是一個女士呢?但可能出來,未必是這個狀況。這個模糊的地方,讓作為觀眾的我們,像我,也會去思考,我平常從一個視覺的角度,去思考身體這回事。但當你失去了視覺的時候,純粹身體的接觸是如何理解性別這件事?
我覺得這個戲,有很多這種地方也在挑戰我們。當然,如果真以表演來說,那個開眼後的舞蹈表演,我覺得那個水平就不是我想像的水平,因為他們肢體動作以及處理,也不是特別理想的。但它的形式及挑戰的部分,大家會比較關注。所以對於它表演的水平,未必是重點。但如果它在這部分也能照顧到的話,可能整段戲就會全面一些。
另外,我昨日與另外的朋友討論到,就是那個私密性(privacy)的問題。因為當我與朋友分享這個演出,他就問:「如果那個跳舞的部分,不在公共空間?」因為現在是八個人看到對方的,我投入了兩分鐘後,就開始看其他人怎麼樣,我也很有興趣其他的朋友如何理解,我很投入(其實我也不是很投入,投入了兩分鐘後就看其他人)。朋友問我,如果在一個私密的空間,就像剛才李慧君提到,如果在一個完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空間,你會否更加開放呢?我覺得,這也是相對一個比較公共的空間,以及一個完全私密的空間,作為一個人,去接收和回應,可能也有很多不同程度的反應。可能如果一個完全私密的空間,那個防衛,可能會更加,我不知道⋯⋯但對於演員來說,挑戰也會更大,因為更不安全。理論上他可以做更多不同的東西。以及那個回應度。我和李慧君都有思考,去到一個甚麼位置,你的回應為之一個回應呢?還是,你已經僭越了大家作為一個陌生人的身體交流呢?這也是很有趣的觀察。
何志峰(下稱「何」):
這個演出剛才大家已講了很多,它有很多象徵的符號。走進演出場地時,以一個青樓妓寨的符號,有很多露兩點的人像海報、變裝(cosplay)、甚至乎抽紅繩,簡直是在營造一個妓寨的氣氛。是就是了,大家說表演說了很多,但我就會想,今年的藝穗節,很多(演出)都在一個非劇場地點,而這個在福隆新街。福隆新街歷史上是很多青樓妓寨的地方。我不知道策展人、甚至乎製作或導演⋯⋯他們做這演出的時候,不一定想在這條街做,但結果,就在這條街裡做了。正如結果,我抽中了個美女,滿足了男人的慾望。結果在這條街演出,我不知道它(這個演出)如何看待這個充滿記憶、這麼多性工作符號、性買賣、交易的符號?我看不到它有任何的批評在裡面。但作為一個本地人,我可以告訴你,過了一個、兩個路口,還有人在做這些交易,是現在進行式,並非過去式。因為還有很多三十、四十、五十歲的阿姐,還在這裡工作的。即是那些觀光賓館,轉上去那些。這樣的話,可能要看這個區域,和這個表演,在這個脈絡上,它的意義是甚麼了。
關於表演的,大家已經講盡了,但對這個區域的意義,可能我要在這裡提出。因為事實上它最後的結果是,在這裡發生了這個事件,可能是表演、可能是展覽——我們參與者,如果我是知道(這裡的情況的話)——應該要怎樣去看待這件事呢?我就會這樣問自己。
李:
我有點想回應剛才陳國慧所說,「對觀眾的挑戰」這件事。當時我們幾個一起看演出,演出結束我們也有交流一下經驗。有一些觀眾,他們其實覺得在演出當中,有輕微的被冒犯,或者覺得不舒服的。尤其是一些男觀眾,抽到一個男性,可能他那個肢體接觸感到不適,或者像羅倩剛剛所說,她本身很害羞,在這個場景裡,她會不知所措。如果真是對觀眾的一個挑戰的話,那麼我們身為觀眾,可以如何回應這些不適呢?在這個場景,我們能不能起身就走呢?或者,我們可不可以,回過頭來帶領那個身體的互動,我們有沒有這個空間呢?或者它在整個演出裡,有沒有給予我們這個空間呢?當時,我們討論到,既然這麼不舒服,為甚麼不離開呢,或為何不反抗呢?我會覺得,可能香港、或澳門(我不清楚台灣觀眾的文化),作為一個觀眾,其實是不習慣作即時回應,或即時在台上給予反應的。因為我們覺得這是一個演出,我們是一個很乖很合作的參與者。或者,我們習慣了觀看一個演出,而我們是旁觀的,不會給予反應,或者不會改變那個流程。但我之前在德國生活過,我覺得德國、或歐洲普遍的文化裡,我想像中,如果在德國做這件事,而事先公眾是沒有預計這個親密接觸的話⋯⋯因為我看網上的資料或場刊,也沒有提及這方面的資料,我預計,真的會有觀眾起身就走,或者即場對罵之類。所以我覺得在我們華人觀劇的文化裡,究竟它這樣的設計,如果要給觀眾挑戰或互動,究竟它有沒有考慮我們會有這個反應呢?
羅嘉華(下稱「華」):
其實我有一點想回應剛剛觀眾所說的,因為我們一直在講「藝穗節」,澳門的日常、澳門的文化來自哪裡。林正尉所說的,我覺得觀眾提出的,就是一個表演。當然,我們提到澳門的文化,就好像大家都會提到大三巴,一種幾百年前,很天主教、或者很中產、很上流的「文化」的文化,但其實澳門也有這種青樓、這種娛樂事業、博彩事業,大家比較少去研究和發掘的。可能一個表演在這裡發生的時候,可以觸發我們的想法,究竟澳門的多元性在哪裡。
何:
這個演出把性工作放在一個很中立的位置,沒有控訴、也沒有支持,只是一個「觸感」,最多只是性挑逗之類的。
五年前可樂公司和一些知道這裡以前是舊青樓地方的人,找人穿著古裝在這裡扮「青樓」,而街上的(真正的)青樓在講價。我就覺得他們很惡劣,有人在講價:「便宜五十塊啦。」我站在這裡看的時候,街尾已經有人在講價了,對於一個觀眾,或,我不叫做觀眾,我叫「參與(看演出)這件事的人」,應該用甚麼準則去看這件事?我現在還沒想清,究竟應該不喜歡它、鼓勵它、還是⋯⋯我不知道應該用一個甚麼價值,去判斷《坐坐茶室》,在這個藝穗節、在這個地點,應該要怎樣,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判斷它。
但這是我今天想提出來,讓大家思考的。
杜子菡(下稱「杜」):
我覺得很難去判斷它究竟在以一個很中立的角度,不談青樓文化,因為對於我自己來說,我沒有這個經驗去⋯⋯體驗青樓文化究竟是怎樣的。對於他們來說,他們究竟如何去取材?是真的去青樓取材,還是有一些二手的資料,像電影、書,去看這些東西時,究竟這是二手的呈現,還是一種表演這樣。我覺得很難去判斷究竟是否以一種中性的方向去探討這件事的。
凌志豪(下稱「凌」):
你談到是那個「site-specific」的問題,就是在這個site(場景)裡,真實又是作者的存在呢?而這個演出的主題和內容,也和這個相關。因為,我看見你的態度,好像有點遲疑或批判,你是否覺得,這個作品在消費這些(青樓妓寨)事呢?真實的人在做性工作,這樣呢?
何:
我到現在都不懂回答。正如換一個內容,李慧君所說,在德國或譬如現在我在荷蘭紅燈區當中做一個差不多的表演,那麼是否在消費它呢?我就是不懂回答。我真的不知如何回答。我只是有過一個很惡劣的經驗、一個表演,是差不多的,在我印象裡面。而這點,這個地點,做了一件這樣的事,可能策展人沒有想得很仔細,我想他沒有想得很清楚。或者他可能不知道附近正在發生甚麼事,再晚一點,到三四點,我聽警察朋友講以前(這幾年我不清楚)在街上,已經開始在講價的人,站在這裡(福隆新街)了。
陳:
策展的人其實知不知道?
何: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莫兆忠:
其實我想剛才的討論牽涉了幾個問題。我沒有看這個作品,但看大家寫出來的評論,以及節目裡的介紹,因為這個作品放在福隆新街裡,會產生了外地人與本地人、或不同人對它有更多的期許。
我似乎覺得,它原本想挑戰的是一種人、身體、文化的那種關係,但因為它剛好放在福隆新街,這個澳門自己本地,有它的空間、文化脈絡的場域。我所講的文化脈絡,很多時我們選擇一個環境,做一個特別演出的時候,我們經常都會說:「啊!這裡曾經是甚麼!」通常用一種懷舊或歷史的角度,去挖掘。但其實,可能有時,可能阿峰想講的一點,那個脈絡其實不單止只是一種懷舊,而是現實存在,那麼,問題是策展人自己把這個作品放在這裡時,有沒有用「現在」這個角度去回看,究竟福隆新街在做甚麼,還是它只存在在過去,是一個青樓文化,而不是「現在」,有這一種性工作者正在生活呢?
因為我沒看作品,究竟它所呈現的性工作者的印象、或形象,是如何塑造的,和它現在放在這個場域,與真正的性工作者之間,其中的差異有沒有做一些⋯⋯像田野、考察過。雖然這個作品來自台灣,但策展人是本地人,問題是本地人自己有沒有真的在本地,知道這個地方發生甚麼事呢?其實不用到(晚上)三、四點的,禮拜六日超過了十一點,你在杏香園食吃完糖水出來,街口站了幾個(性工作者)在這裡了。很清楚,不需要去「site-specific」,不需進去田野調查的,吃完糖水出來就會看到了。只要策展人肯早點去看,又或者,根本,換過來說,團隊根本就不打算考慮這個空間脈絡的問題,它只是取個氛圍,他們想講的都是「身體的文化」。有很多不同的切入點。
藝術擂台陣其他部分:
藝評擂台陣(Part 1):日常、節慶與歷史—藝穗今昔談
藝評擂台陣(Part 3):《流動廚房》、《黑暗裡的斷翅飛翔》、《愛與死的證言》、《巴勒斯坦大飯店》、《太平盛世裡的安全演習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