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地棲居:《海鷗來過的房間》壓抑的隱喻 (下)
房東的慾望與壓抑
由片名《海鷗來過的房間》之中,「房間」是電影的核心部分,電影中的房間並非物理意義上的居住容器那麼簡單,而是角色意識上的居所,房東周迅生的專屬房間除了是創作小說的私密角落,更是象徵心靈棲息的鳥巢,保護了房東的白日夢,也保護做夢者。角色在房子裡生活,整個房子反映了親密、孤獨、熱情的意象,房子其實也是角色心靈的反映,角色的心情或情緒會影響房子,房子也靈性地結構了角色。所以片末當房東發現自己的專屬房間被人闖入後相當驚訝(還是驚喜?)房東本來就渴求何一唱闖進自己的心靈嗎?是一個早已設計好的陷阱嗎?電影沒有明確交待,房東的態度也是模凌兩可,只有「慾望」及「對慾望的壓抑」是全片最明確的標誌,這與蔡明亮的作品很類似,難怪金馬影展執行長聞天祥先生會形容電影是「濱口龍介遇上蔡明亮」,即是在劇場與電影的互文之下,帶出了慾望與壓抑辯證的主題。(電影中永樂戲院的場景與蔡導的《不散》有幾分相似呢。)
擁有多個房產的資產階級房東,透過針孔攝影機偷窺那些無產階級的房客,注視或凝視著他者私密世界的感覺或想象,把他者臣服在自己帶有慾望和控制意味的眼光之下,除滿足房東自身凝視別人私密生活的快感,亦同時產生自戀的快感,例如他的作家朋友來找他,談到過去的作品《寫意》時,房東的態度其實是有點沾沾自喜的,房東其實頗為滿意自己對所謂「真實」的追求與描寫,但是這種「真實」是透過偷窺得來的,是不道德的,不該為了要創作小說去偷窺別人的生活,這就形成了對慾望的壓抑,於是慾望與壓抑形成了辯證關係,慾望越大越多,壓抑也跟隨擴大與累積,這也是房東最主要的內在衝突。
城市壓抑的隱喻
如果把電影中的房子放大成整個城市來看,電影中的房子也可看作城市壓抑的隱喻,在房間內生活的人,就是生活在城市裡的人,當代人無所歸依的荒涼感可說是無處不在,今天的我們並不像幾百年前的人,古人有宗教可以幫忙處理內心的徬徨,他們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到世上,也知道自己死後會去哪裡,生活中有各種規範可以依循,只要保守戒律就能心安理得,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因為神會一直陪伴他們內心的自我。
但是當代人只得全靠自己去尋找一種天人共存、主體可以安身立命的棲居狀態,沒有戒律可以依循,沒有標準答案,沒有客觀指標,我有自己的生活理論,你也有屬於你的價值追求,我和你各自在當代生活中孤獨奮戰,我們越去追尋擁有共同價值的心靈夥伴,這份追尋的慾望就越容易成為當代人內心壓抑的來源;這個狀態也許是澳門人口稠密、人與人生活很密切,但內心卻總是無法貼近的壓抑的寫照。而澳門這份壓抑意象逐漸成為無法言說與形容的一份感受,沉潛於思維、理性或意識之後,成為澳門人集體潛意識的一部分,壓抑的意象一早已經存在於澳門人的日常之間,而電影則透過房子來進行壓抑的隱喻,讓屬於澳門的壓抑意象透過電影語言得以客觀呈現。
結語:何處是心靈棲息之地?
「詩意地棲居」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借用了十九世紀德國詩人賀德林的詩句:「人之居也如詩」(poetically man dwells)。海德格借用這句子來形容其心中人類存在於世界最理想的安適狀態,他認為要處理現代人的孤寂與虛無,要處理人類過份理性地把一切看成資源的這份野蠻,最好的解藥就是藝術,而他認為藝術最理想的形式就是詩的形式。他讓我反思這城市會是澳門人的心靈棲息之地?澳門人如何在這城市棲居?
近年每逢節假日都有大量市民北上食飯、遊樂園、逛商場,有朋友說是「澳豬北上」,我並不認同,難得放假北上消費放鬆一下是人之常情,我認為澳門人還是有追求理想的一面,絕不只有「食玩買」。但近年澳門的歷史角色的確逐漸被功能角色所取代,常常被放在「大灣區」的框架下被檢視,被安排要肩負某種功能,被表述為休閑中心、商貿平台、合作基地等,這些功能表述不停重覆,讓世人甚至我們的下一代每次想起澳門也只會聯想到旅遊休閑,忘記了澳門其實有數百年歷史背景,曾經是天主聖名之城。
河流必須要成為發電的水壩才有存在價值?市民要成為人力資源(人礦)才有生存價值?文化藝術要成為產業才有發展價值?電影要成為產業才能被談論,劇場也是,古典音樂也是,一切皆要納入產業的視野之下才能被看見,這也許是澳門人當下要深思、要面對的慾望與壓抑,澳門將會成為死了的海鷗?被製成標本的海鷗?還是自由飛翔的海鷗?對許多澳門人而言,中心、平台或基地這些字詞只是功能,即使澳門不具備這些功能,澳門仍然是澳門,也就是我們出生、成長、談戀愛、做創作和實踐理想的城市,這城市不叫什麼中心或基地,這城市就是「澳門」。
下一位澳門電影人將會如何透過電影來表達自己?如何表述他們心中的澳門故事?讓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