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是根
老先生過身了一段時間,老太太一人在兩層的屋子裡摺疊他的衣服,英國多變的天氣讓陽光在雲層的縫隙間,時而灑入。她說過要整理也有好久了,但他的衣物仍然整齊地安放在衣櫃裡,彷彿他也沒有離開多時。
每次進入他們家的時候,都像走入了時光隧道,進入了一個凝住七十年代華人社會的家居:叫不出年份的中文月曆依然掛在牆上,各種生肖的圖案作為家裡的裝飾,她照舊地叫它們做「月份牌」;處處放著老字號月餅盒和陳年調味罐,裡面收藏著數量難以數清的紙類物品。牆上尤其醒目的是,一張女兒的大學畢業照,那種她稱為「西人」的拍照方式和背景:七三面,四方帽,燦爛的笑容,一副專業的模樣,是他們異鄉人最大的驕傲。
移民到英國已近四十年了,老太太的家周邊經營過各式各樣的西式餐館和快餐店,亞洲風潮捲起後,開了又關了數間中日韓的餐廳。但每逢已搬到倫敦的女兒回家吃飯那天,老太太也是去同一家超市和亞洲商店,買上一尾鮮魚、豬肉、豆腐和菠菜,煮上那三道多年如一日的菜:清蒸海魚、肉碎豆腐和水煮菠菜;女兒笑說那是「回家」的一種儀式,每當聽到鍋裡水開的聲音,揭開鍋蓋迎來一層層霧氣,就意識到回來這個曾經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那道對於女兒來說有二十多年的飯菜,對於老太太,是飄洋多年後紀念故鄉的方式,每天也慰藉著她的胃。不少人說過,要吃最正宗的廣東菜,可以到散落各地的「唐人街」;大概我也已被澳門各式各樣的新派菜所寵壞,記得第一次到倫敦唐人街時,吃到的點心味道上算不上驚喜,可以說每一道點心都是如我所想像中的不多不少,卻赫然喚起我小時候上的茶樓,和姐姐搶著要插着小傘的椰絲啫喱杯時刻,才發現那是多年沒嚐到沒有任何添加的原味。就在海外的一家中式餐廳裡,成為餐牌裡只變了價錢的菜色,養活了老闆和師傅的兩代人。
問老太太這個住了四十年的屋子是否是家?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開始又說起當年,那時她跟隨「鄉里」越洋過海,抵達英國後,日夜埋首中菜餐館的廚房,切切煮煮,搬搬抬抬,儘管熟客已多次讚嘆他們的廚藝,其實也未有和食客真正碰過面;當起全職母親後,她跟著一群移民婦女,在社區開設的英文班上簡單的英語課,那也讓她開始和當地人有了一些溝通。只是,那個年代還是落後守舊,無論是環境和她的內心,彼此都有一道明確但不明言的界線,她始終也沒有深交過一個本地的朋友。
「就是不知道哪裡是根。」說罷往史後,她輕描淡寫地抛出了一句,我也無法辨認這是一句肯定或是疑問。她的話,使我腦海裡突然浮現了球狀藻類植物Marimo的形態,我曾經在紀錄片裡,看到數量龐大的它們如何在湖底滾動成球,每年也是這樣跳跳繃繃地在未知的水域裡飄移;它們竟然和眼前這位白髮老人,有著一絲的聯繫。出於禮貌,我沒有把話說出來,然而卻有著一陣共鳴。
無可否認,作為我們這代初到異地的人,她女兒也說道,也不太想一生再走入這個異地的密閉圈裡,不再想華人面孔只是與「功夫」和「中菜外賣」的刻板印象,想體驗這個世界是如何流動,如何交織。說着說著又覺自己是多麼冒犯,上一代用勞力和汗水換來下一代教育的機會,大抵他們的心願也是希望模糊他們沒有改變到的界線,但也衍生了兩代間更深遠的鴻溝。
從老太太的家走出來,街上正藉每年一度的LGBTQ彩虹大遊行(Pride Parade),我知道老太太今天不會出門,她已說過今天街外會很吵鬧。我走向火車站,穿著彩虹服裝,揚著彩虹旗的隊伍擦身而過,彷如又是另一個平行的世界,告訴我是置身在地球的另一端,這世代的人們如何呼喊著他們的訴求。
他們和剛才的家,就是一牆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