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態轉移》:行為藝術跟劇場生下的兒子
以活人為雕塑的媒界,即是說,雕塑會行曉走,這也不是甚麼新奇的事了,於2010年的香港伙炭藝術工作室開放日,筆者已經見識過了。所謂身體藝術,又或曰藝術化的身體,儼然成了一股風氣,舞蹈、劇場、行為藝術等領域都先後出現了以身體為關切點的演出,一個個小小的身體彷彿成了異質的藝術載體,訴說著自身的各種可能性:身體即是戰場、身體即是生活、身體即是甚麼,而身體又是甚麼?身體又可以成為甚麼?
本文是評論一套名為《形態轉移》(Transfiguration)的演出,說是演出,倒是名符其實地呼應了「形態轉移」這個名目,正因為「踩界」而失去了形態:說是劇場也可以,說是行為藝術也可以,如果只是專注於音樂的話,也可以是一場獨立的音樂演出,不一而足,又相輔相成。
評論之前,筆者想說一下劇場與行為藝術之間的關係以及分別。首先,劇場的演員都帶有演戲的心態,有意將自己投入另一角色之中,演出時的表情、動作、說話無不帶有明顯的「劇場腔」,擺明車馬受到後天的長時間排練。行為藝術倒沒有劇場的非真實性,行為藝術家通常都跟隨自己的表演節奏,多數情況之下都是緩慢、沒有所謂劇場的張力,因演出的即興性、自主性比較強,行為藝術家可以即時改變演出的內容、方式。另一方面,在演出的場地上,劇場多數不如行為藝術的開放,當然也有完全開放的劇場,但大體上不及行為藝術的開放性來得普遍而成為認知的準則。至於以觀眾的層面來說,劇場多預定了一個固定的觀看位置,行為藝術通常沒有這個限制,隨處站、隨地坐、邊看邊談倒是行為藝術的常見風景,鮮見正襟危坐的觀眾,但又最考驗觀眾的耐性及賞析能力。在一切張力都消失不見之下,主動投入的主體性以及就演出而分析的想像力都是非一般的。
回過頭來說,《形態轉移》於場刊中的介紹為視覺藝術、音樂,於筆者看來,卻是如假包換的行為藝術跟劇場生下的兒子。以演出空間來說,「自家劇場」的典型黑盒子設計本來就有利於前衛劇場的演出,於行為藝術卻不是那麼一會事,但演出的安排非常聰明地抵消了場地的限制,如整個演出都是相當平面化的,觀眾只看到一名演出者正面對著自己,即使在哪個坐位都會看到同一樣的畫面,「隨處站、隨地坐」的必要性就沒有了。或許你會問,這樣的一個平面化的演出會不會太悶,只少沒有了劇場的能量,可現實卻是相反,平面化使演出走向全面,而不是傳統戲劇中的線性發展。
《形態轉移》透過了演出者不停地將粘土覆於面上、身上,通過形態轉移來換取耐看性以及可解讀性。演出者首先穿著黑色西裝跪立於觀者之前,然後以粘土時而混上水抹於面上,先是薄薄的一層,以黑色顏料畫眼、紅色顏料畫嘴,然後面上的粘土慢慢變厚,厚得演出者的眼睛都被完全覆蓋,連觀眾也看不到了。這樣的安排,跟行為藝術著重表演者跟觀眾的即時互動就有很大的差別,換言之,演出者在黑暗不見物的情況之下仍然保持著訓練有素的身體語言加上聲嘶的嚎叫,劇場的感覺就出來了,以至於演出者以頭突然撞上了後面的鐵板,令人大吃一驚,無不是劇場的先天計算。於中後部份,表演者脫下黑色西裝,時而以粘土形塑乳房、戴上假髮裝成女兒身,時而將粘土於下身堆成如山似的陽具,令整個演出除了面目的形態轉移之外,更添性別之上形態轉移的思辨空間。或曰西裝象徵了現代人的束縛或多或少與工作有關,自己令自己面目模糊,卻又是自己慌忙將粘土卸去還原本來的自己。好了,脫下西裝就成為身體的不穩定,是男是女也可同出一身,這是內在的不安,沒有辦法再掩飾了。
總觀整個演出,可以用恐怖視之,不見美感,代之以殘酷的暴力打破觀看的常規,卻帶來反思的可能性,這一點上又有行為藝術的影子,至少現今仍然有不少人認為行為藝術必定有恐怖的場面出現(事實卻不然)。性愛原來是社會禁忌,應在劇場中釋放出來,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劇場本身應打破原有的規律與界限,令觀者和表演者完全籠罩在劇場的獨特氛圍之中,並統合各種感官元素與觀眾溝通、衝擊他們的情感與理智,將其從文明與道德的禁錮中解放出來。殘酷劇場的始作俑者亞陶曾有言:「必須摧毀語言才能接觸生命。」無可否認,《形態轉移》有著殘酷劇場的影子,於儀式化、非語言化、探索內心活動這幾個表達方式上可見一斑,整個演出以意象為主,而意象亦以粘土形成的面具呈現出來。有趣的是,這是一個可變的面具,所以說演出者沒有掩沒在「角色面具」之下,反而以「面具」的形塑及轉移形成自身的統一人格,「面具」是表演者揭露現實殘酷一面的工具,他一時要擺脫這個「面具」、一時又因失去了「面具」而焦慮不安,反映了對「面具」(所象徵的虛偽、體制、身份……)的矛盾以及靈魂內在無以名狀的混亂狀態,讓人跌入超乎現實與想像的認知層面。
至於,為甚麼是行為藝術,而不是形體表演,這關乎身體這一空間的展現。於形體表演來說,身體是表演的場域,演出者以身體作為表達情感的工具;於行為藝術來說,身體所作出的行為才是演出,例如吃飯、飲酒等日常行為也可以在一場行為藝術中出現。在《形態轉移》之中,身體是作出了「行為」而不是「表演」,這一點認知對於整個演出是很重要的。
劇評轉載自:《Artism藝評》201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