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藥的方式──談《藥》帶出的中心思想
一百年了,中國人還是喜歡吃人血饅頭。
今年「雋文不朽—澳門文學節」以一系列演出和活動,紀念五四新文學運動一百周年;今年,也正是魯迅的短篇小說《藥》發表一世紀。「滾動傀儡另類劇場」此時演出該小說的同名改編戲劇,回首往昔,一百年過去了,《藥》現今還能穿越時空,對當下的華人社會作尖銳的抨擊,說明有種病,確是難以根治。然而,改編後的此藥不同彼藥,服用的方式或許不同,該如何服用?筆者有些想法,且與諸位看官參詳參詳。
「滾動傀儡另類劇場」重演這齣改編作品《藥》,以魯迅短篇小說中的情節為基礎,再加上一則現代故事而編成;新舊故事梅花間竹地轉換場次,由六名演員分飾多個角色。新的故事講述主角冬瑞對抗百年老店的結業,但最終無力回天。
在演出開始前,觀眾正在「海事工房二號」的門口外等待入場。突然間,一眾演員拿出一籠籠的饅頭出來叫賣,不少觀眾(包括筆者在內)都有幫襯,口味香甜,味道還不俗。稍後觀眾逐一進入演出場地,驚見現場成了搖滾樂的狂熱派對,眾人隨著音樂舞動了起來,還有人跟演員自拍,所有人都嗨了起來。不一會兒後,小栓的一陣咳嗽聲把氣氛中斷,然後演員把觀眾分開,分別站在演出區的左右兩旁。噢,慢著慢著,我們都被騙了。原來導演林婷婷使用了類似「沉浸劇場」(immersive theatre)的手法,把觀眾們都變成了觀賞夏瑜就義的老百姓。
夏瑜被斬後,他的屍體被抬走。老栓把洋錢交過劊子手,然後把饅頭蘸血,想以此為小栓治癆病。下場戲來到現代,場景是茶樓,觀眾成了茶客,我們按入場拿到的編號坐下飲茶。普洱茶沖得不錯,要是能多飲幾杯就好了。冬瑞以意識流般的獨白,訴說自身與茶樓的情誼。可是好景不長,老闆因急性病發死後,太子爺便把茶樓變賣。悲傷不已之下,冬瑞割脈自盡,卻被醫院「暫時性」救活,只要他定期到醫院輸血,就沒有生命危險。
老栓和華嫂對人血饅頭的食法十分講究,把它以荷葉包裹、慢火細烤後,準備給小栓服用。得知茶樓將關門大吉,眾伙記都依依不捨;他們一一回憶以前老闆對他們的恩惠。冬瑞不願看見茶樓消失,便發起佔領茶樓。可是他的提議沒有如老闆生前告訴他的話那樣,「只要想做一件事,其他人就會幫忙。」伙記們都生怕自己將來搵食困難,不敢參與其中。比起抗爭,還是拿紅包、分花紅、打斧頭更加重要。冬瑞唯有獨自在無奈和絕望中叫喊口號。
道士一出場,就展示身段、躍動於老栓與華嫂之間,嘴裡諗著說唱,哄騙夫婦兩人,那藥包好。小栓吃饅頭後,沒有再咳嗽,因為他已經離世。茶樓被賣後,冬瑞自力更新,自己賣饅頭,還請觀眾(茶客)品嚐。少女阿春(不是少女椿)以幫助冬瑞作報酬,拿他的血為患有癌症的母親治病。可是當他得知阿春在母親過世後,仍賣血給其他癌症病人時,感到極不對勁,於是離她而去。
結局分別以夏瑜媽、老栓華嫂夫婦拜祭兒子,以及冬瑞拜祭老闆作結;最後冬瑞選擇不再輸血,離開這個城市,靠自己的努力好好生活下去。
血
正如魯迅在《藥》中運用了不少象徵手法,此劇也有不少隱喻,其中血就有著多重意思。夏瑜被斬後,地面剩下一灘血,此後就沒有乾涸,也沒有被清潔掉,使人感到骯髒不已、毛骨悚然,就有如夏瑜的鬼魂,始終看著演出的進行。那是人血饅頭的藥引,既代表著革命者的犧牲,也意味著清末中國人的無知與迷信。然而,血在新故事中有了不同效果。冬瑞需要輸血維生,令他再也分不清何者是自身的血液,勾起了他身分認同的困惑。筆者認為,這也反映澳門內地人新移民和土生土長的「真澳門人」之間的矛盾,不少後者會認為前者阻礙澳門民主發展。最後冬瑞拒絕再輸血,也暗示他不再受別人影響。可是,筆者質疑,此種自我和他者身份的二分,會否加速社會撕裂,令人人只論立場和血緣,而不論觀點?阿春為醫院裡的癌症病人提供冬瑞的血,讓他們充滿希望。劇情是象徵手法而非寫實,描繪中國人嗜血成性的一面。
偶
此劇運用了三具偶物演出三名人物,分別是夏瑜、夏瑜媽和小栓,此種手法不單可解決演員不足的問題,運用得宜,亦可豐富美學內涵。小栓由始至終由演員龔嘉敏操控,他的命運被別人決定,終於被血饅頭害死。死後脫下衣服,恰好成了代表烏鴉的鳥籠。夏瑜和小栓,就如命運共同體一起逝去,可以解讀成,革命者之死和平民之亡相連。夏瑜和母親的頭皆以蠟所製成,夏瑜頭頂的燭火一但熄滅,便是死神來索命之時。兩蠟頭分別為紅白二色。在原著中,老栓把紅白色的燈籠放進灶頭來烤饅頭,或許有犧牲兩人以製藥之意。種種象徵和隱喻顯示,夏瑜和老栓兩家人,有著彼此脣齒相依的關係。
革命與佔領
整齣劇隱含著不少政治隱喻,香港編劇潘惠強嘗試借古諷今,映射近年港澳發生的政治運動。《藥》曾在香港演出,冬瑞高叫佔領街道和華樓的一場,無疑令香港觀眾想起佔領中環,直接觸動他們的痛處。然而,修改版在澳門演出,卻不禁令人想起2012年的佔領善豐事件。林婷婷顯然想借此劇引起澳門人對事件的回憶,從而反思公義何在。當善豐小業主得知重建有望時,便停止抗爭,沒再追究相關人士的法律責任和社會公義。筆者想起在佔領街道期間,善豐小業主們製作了一副「澳門公義」的棺木作為示威道具,這剛好和夏瑜之墳相對應。現在大多澳門人像茶樓伙記之流,視公義為高不可攀之物,奉行「搵食至上」的宗旨,維持澳門式和諧。不少澳門人,有時實在身不由己,受制度和權力的壓迫而被噤聲。筆者在想,澳門的觀眾或者更關心茶樓伙記的下場。茶樓被賣、公義不得彰顯,對茶樓伙記們有何影響?長遠來說,有沒有更多不公義的事降禍於他們?
筆者認為,改編作品的結局值得質疑。在場刊寫著,最後一場戲名為「革自己的命」,那是結局,也是全劇的中心思想。在這場戲中,偶物夏瑜媽在夏瑜墓前看見花圈;在魯迅的原著中,花圈由紅白色的花所組成,沒有根,故不像生長而成,暗喻後人對共和革命而獻身的犧牲者所借獻的花圈。魯迅此處用了曲筆,轉絕望為希望。冬瑞呼籲佔領失敗後,獨個兒做小生意維生。某程度上反映港澳兩地人民對公民抗命的不信任。社會運動的宏大敘事被瓦解,社運人士需要時間「固本培元」,換來碎片化的、或曰後現代式的個人革命進路。冬瑞發現一直在身邊幫忙的阿春的行為後,感到徬徨和無助。然而,在此刻,他選擇離去,離開他熟悉的城市。移民,對個人來說,或許是希望,但對一座城市來說,卻是絕望。此劇的結局,對改變社會徹底失望,和魯迅的想法不同。筆者覺得,改編版《藥》的結局和尤內斯庫的《犀牛》的結局有異曲同工的妙,不同的是,尤內斯庫在最後一刻點到即止,而《藥》則為觀眾作了選擇。然而,筆者不妨嘗試反向詮釋,把《藥》中的世界視為某種惡托邦,警醒我們,民主和公義極其珍貴,不要到最壞的時候才有所覺悟。
整體來說,筆者頗為欣賞《藥》這次演出。導演林婷婷作了多方面的嘗試,把偶物元素加入戲中,讓觀眾可以一種較為抽離的角度觀看故事。音樂總監Bruce Pun這位one-man band,邊以搖滾樂帶動氣氛,邊以古箏作間場音效,又運用木魚配合袁一豪的說唱和躍動,令演出生色不少。一眾演員的演出也有不俗的水準,可是要在多角色間轉換,難以駕馭,若果沒有突出的象徵物,偶然會令觀眾迷惘。杜國康活用聚光燈和閃爍燈效,增強了意識流的效果。《藥》是澳門少有的、頗為出色的演出,而「滾動傀儡另類劇場」無疑已成為本地最受矚目的劇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