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與不信,可有選擇嗎?
近年,德語劇場的作品在兩岸四地皆逐漸受到重視。北京的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台灣國際藝術節以及台北藝術節等,是次在澳門藝術節演出《信任》的柏林列寧廣場劇院,漢堡塔利亞劇院,以及即將於本年度八月份在台北藝術節演出《失竊的時光》的德意志劇院等先後到訪;在港澳台等地,藝團和創作人引進了德國劇作家的新文本,希梅芬尼的《金龍》、梅焰堡的《醜男子》以及李希特的《電子城市》等先後在港澳台上演,一時間,踏入二十一世紀的10年代,德語劇場作品仿佛成為劇場人的新寵兒。劇場作品的形式和文本起源,也繫於時代的發展。今天資訊社會的發達,加速了全球一體化,文化差異和排斥,也逐漸減少。身處在港澳的我們,英美甚至俄國作家的作品,可能為劇場愛好者所熟悉,在所謂全球化的影響下,我們對西方文化的印象也多屬來自於英美,相較之下,德國當代的新文本和作品,作為歐洲流行的表演形式,的確是相當新鮮的體驗。
脫離劇情,直接演講的劇場形式
是次到訪澳門,作為藝術節閉幕演出的《信任》,由劇作家李希特,作為當代德語劇場之編劇及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親自執導。甫開場即以演員和舞者穿插於台上,相繼墜地、起來、相互拉扶又再墜地等;舞台上的黑銀色地板是反光的,背景是兩層高平均分成十四格的黑色鐵框,一位女演員在鐵框右上角的一格,道出劇中第一段台詞:“即使我離開你,也不會改變什麼,即使我留下來,也不會改變什麼”;這段台詞也貫穿著全劇的多個畫面,人、舞動、時而對峙又相擁的肢體語意、與文字間之並置和互動,舞台的色調跟背景的鐵框,共同營造出一份冰冷無色彩的視覺環境,人在掙扎著也在怒吼,但似乎充滿著無力感的慨歎,在演員和舞者的關係可見,也見於台詞間的各項事件。整個作品的事件,並沒有形成明顯的故事結構在推進,甚至近乎沒有角色關係的存在,他們也沒有隨著事情的發生,而出現自我的改變;各個角色的獨白中,有人失去一段感情關係、女孩遭父母遺棄、中年女人愛結交年青俊朗的男子,但男子為求一紙合約收取金錢、關於基金的價值隨年月而愈滾愈大、“銀行變成國家經濟”已取代“國家是經濟命脈”等等的訴說目前歐洲人的處境(註1),女孩說著“總不能每次憤怒時就穿上件哲古華拉T恤,那無法達成目標”。整個文本和演出,對於當下的歐洲人之處境和趨勢,劇作者並沒有為此作一個自身期許的總結或一些說教式的解決辦法,而只是集中在呈現眾人在這個時代之下的狀態與情緒上的反抗。當我們習慣了所有的教育和良言,都是教人追求夢想,充滿希望,而這個作品就是赤裸裸的告訴觀眾,我們身處在這個大時代之中,即將崩潰的精神狀態。你是否對當下樂觀或是悲觀,對將來是希望還是無奈,就由觀眾憑藉自己對現今政經環境的看法去理解了。
正如李希特對劇本的背景簡介,乃是取材自2008年金融海嘯的危機後,人對政經機關以至人際關係上的不信任和情緒之震盪。演員和舞者透過舞蹈,或是具象的崩潰,也可以是抽象的旋動喻意人無法逃離大環境的旋渦,與文本和現場音樂結合,呈現歐洲人對劇作背景之狀態,形式被譽為與布萊希特的劇場理想愈見接近(註2)。台詞隱約可讀,在歐洲經濟不景氣的當下,人民的矛頭不單只指向銀行和金融界,也質疑著民選政府的組成,在金錢和經濟層面上,資本的重心似乎正在轉移到東亞,經濟正在起飛的中國,上海的金融中心。
歐洲人的當下,對中國人的預示
李希特在5月30日的演出前之導演對談中,分享他寫《信任》這個劇本,有著在思考當今歐洲人對代議政制和金融體系的質疑,也對經濟環境正在起飛的中國充滿好奇;《信任》這個作品所呈現的,無論藝術上還是觸發思索社會情勢的層面,已不獨是關於德國的狀況了。二戰後西歐多國的代議民主與資本主義社會主導下,高稅制和福利社會帶來了富裕,但隨著近年的金融和債務危機,這樣為東亞民眾嚮往的政經制度,似乎發展至終結,潛藏著更大的社會危機,也受著歐洲人的質疑。
世界的重心和焦點正在向東亞轉移,中國持續多年增長的經濟數據;澳門則憑藉賭業達致世界富裕城市之一,踏入2015年後,卻因內地持續打貪而賭收飽受影響,《信任》以歐洲人的視點,似乎帶著寓言在這裡上演。民主和法治的歐洲社會也走到制度上的瓶頸位置,面臨國民的質疑和不信任,那麼以人治制度,崇尚所謂自由市場,炒賣投機,以至單一產業致富的澳門,把所有的信任也押在經濟數據持續上揚的時候,這個大環境之下也是找不到出路,只有繼續在高樓的玻璃牆內,遠眺樓下的繁華,既隔音也是安全的。引用劇中女孩所說的其中一句台詞:“因為金錢改變我的價值,改變我與其他人的關係,我終日害怕一夜間變得一文不值,面臨崩潰的危險”。以中國人愛建造高鐵到各省各地,比喻今天的政經環境,只是我們一同坐在全速前進的高鐵上,一直向前,已不容有所停滯,人是離不開車卡的。
註1:大陸金融歷史學者宋鴻兵所著的《貨幣戰爭》,講述國際金融運作的模式、廢金本位以無限印刷紙幣等經濟問題,可說是論述“銀行變成國家經濟”的著作。內文雖有為人民幣服務之嫌,論及中國政府及人民幣比美元更具誠信等表述,但閱讀此書仍是有助理解世界經濟歷史、信貸和金融制度等,對我們生活的關係。
註2:Hans-Thies Lehmann, Postdramatic Theatre, Translated by Karen Jürs-Munby, p. 33. Theatre after Brecht, 布萊希特的劇場理論,意指劇場語言與運動元素之對等連結,不再只是文學類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