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人在她城》的改編策略
將小說改編成劇場演出從來不易,因為創作者要應付的敵人太多:珠玉在前的小說文本、過份期待(或經常錯誤期待)的觀眾、文字調度與舞台調度的差別、 還有最難纏的對手,即慾望太多的創作者本身。就連於卓劇場《人在她城》的演後分享會上,聯合導演之一的葉嘉文也說道:「我們在編作時,思前想後,發現有些文本還是很重要,刪不掉,所以保留下來。」小說原著文本的精彩是靈感之泉,惜往往亦變成創作桎梏:留抑或捨?維持結構抑或另闢蹊徑?
卓劇場向來關注人文議題,積極從文學中尋找創作養份,今屆藝術節上演的《人在她城》則改編自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人》主要由主題形體片段、日常情境速寫、城市故事、政客(原小說中的忽必烈)及旅行使者(原小說中的馬可孛羅)對話共四小節為一組,共進行三組循環組成,全劇則以女大學生偽造網上旅行遊記一事為線索。《人》中各章節相互穿插,每一小節則各自敍事、各展主題,試圖再現小說相對鬆散、開放的格局。然而,創作者為劇作加入各種議題的同時,卻未處理故事改編後的論述線條,造成混亂。
《人》的序幕非常引人入勝,獨特的切入點展現出創作者的視野。以女大學生閱讀三則網上新聞開始,一段段疑幻似真的報導被投映於劇場中央的巨型透明膠板裝置上,一個個數碼化的「真實」擬像就在彈指間被掌握,只須指尖輕輕一滑,時空以及氛圍便能瞬間切換,原來當代虛擬網絡與人的想像力世界極相似,一樣跳躍,且無關界限。編導刻意選取三則與旅行及真實有關的新聞,分別為北韓成功登日、英國青年離國多年後回家自殺、以及伊斯蘭國人質疑傳暗號。新聞展示人類的各種旅行慾望包括太空旅行、異國旅行等,然而這三則敍事卻真假難辨,甚至憑空捏造的、兒嬉的。《人》的序幕向觀眾呈現當下的現實世界,告訴我們正活在煽動情緒的媒體文字、奇觀式的影像、以及各種被操作過的、可疑的論述之中,然而我們除了是論述的接受者,更同時是參與製造論述的生產者。從內容來看,《人》的序幕定下了「可疑的論述」的基調,為女大學生偽造遊記提供基礎。其後的主線,即旅行使者與政客的大段對話,亦延續對於「論述行為」的思考。忠於原著的大段對話本身猶如夢囈,政客與旅行使者話語間談論的城市都是零碎且模糊的片段,隱晦不明,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最後他們放棄這些城市描述,索性談論「論述行為」本身,直接質疑話語者的本體以及故事的存在,告訴觀眾:重點不在故事,在於說故事的行為與聆聽者。
然而,創作人一面忠實地傳達小說中這個後設論述的主旨時,卻同時竭力放入更多社會關懷,章節之間不斷把論述層次拉回到敍事的內容本身。例如,女大學生化身說書人,朗讀城市遊記。此三段明顯為虛構的寓言故事,以諷喻的姿勢對應當代社會城市的各種問題:Fedora市立博物館的故事諷刺城市規劃的缺失與人的惰性、Phyllis的地下隧道故事隱喻人對異國的盲目崇拜以及身份認同的迷惘(此故事為原創)、Leonia的故事指向人類浪費資源及環境污染問題。編導未有讓女大學生角色沿序幕時的設定,以寫實的方式發展下去,並未真正的利用偽造遊記這行為去模糊虛實、玩弄或質疑論述,與全劇的前後主旨保持統一;反而純粹讓角色發揮朗讀卡氏故事的功能,把原本能進行批判「論述行為」的空間抹殺,使論述的高度降回議題式、寓言式的批判,以三個結構完整的城市故事以及具明顯指向性的主題,讓觀眾乖乖掉入故事內容裏,對號入座,達到批判(我城)現實的作用。又,加插幾段日常情境片段,以寫實的方式諷刺遊客的氾濫、觀光客的消費心態、對旅行出走的渴望、城市人對日常生活環境的麻木等等。
這些段落的確緊扣現實,觀眾亦能清楚看出創作者關注社會現況的用心。然而,它們與「旅行使者與政客」這主線非處於同一個論述層次上。假如《人》堅持完整的保留卡氏的後結構敍事遊戲,在劇終製造黑暗,剩下眾聲宣告敍事之無用,誓言拆毀敍事之迷思時,那麼是否就正好反駁全劇一連串的城市敍事,證明一切批判皆失效,皆為徒勞?按照全劇的邏輯,城市就是不斷由述說與聆聽然後城市便「散亂的在你的版圖內慢慢升起」,那麼城市出現的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因為一切基於觀點與態度的選擇,為何還拘泥於重覆針刺城市的病患?編導似乎還未梳理出劇作的論述邏輯,便急於把對城市的關懷填入卡氏小說的結構框架中,無可避免地造成論述以及理解的混亂。改編從來不容易,原著與創作人之間往往在各方面都互不相讓,困難在於原著本身攜帶著一整套相對穩定的文本、符號系統、線條以及結構,而這正是創作者在改編時無法忽略卻經常忽略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