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待書寫的故事:第三世界失序藝團《馬克白》的文化翻譯
第三世界失序藝團(下稱「第三世界」)的《馬克白》是澳門第二十七屆藝術節的閉幕演出,揉合了莎士比亞的悲劇作品、威爾第的歌劇改編以及剛果背景呈現,設計可謂匠心獨運,也充份展現了莎翁作品不宥於一時一地的普世意義。
這部演出的敍事結構具不同層次。剛果東部衝突區難民組成的表演隊伍名為「他人是地獄」。他們的背景各有不同,而整部演出都是由這個假想的劇團主演。劇團名稱引自沙特作品《無路可出》台詞,牽涉的是人的論斷和制約對他人必然造成的地獄狀態。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指出人類思想溝通系統分為意符(Signifier,表達意思的聲音和文字)和意指(Signified,文字所指涉的概念)。《馬克白》背景搬至剛果,地獄便不再是形而上的隱喻,因此當地難民遭遇的戰火和宰制都是日常。此外,作品中外國投資者的宣傳裡又引述了康拉德作品《黑暗之心》中,庫爾茲在臨終前對貿易商旅在剛果以文明之名殺戮本地居民的悲慟感嘆:「恐怖啊!恐怖啊!」剛果對外國投資的呼喚,貫穿了兩部作品中的西方觀點。
由此,《馬克白》意符脫離了原來語境中的意指。作品主題也見微知著。類似以上在本來的意符下建立新義的可謂第三世界版《馬克白》的核心。導演貝利談到剛果的浩劫「不會像中東等地的新聞那樣震驚世界」,可見作品頗有意識地冀望扭轉以西方世界為中心的資訊版圖。何地新聞才算重要,固有一套規矩準繩,但也難以擺脫西方中心。「他人是地獄」發現來自殖民時期演出威爾第歌劇的樂譜和戲服。現在,他們繼承了這筆具殖民主義色彩的遺產並納為己用,以訴說自己的故事。
舊瓶裝的也許是新酒,在作品中殖民者已不再以武力入侵。取而代之的是以資本主義帶來的花天酒地的貪婪,如莎劇《馬克白》中的巫術般擺弄眾人。馬克白夫人口中的愛與和平都是空洞的口號,行的是利益至上之實。因此「他人是地獄」的《馬克白》在相同的空間,不同的時間裡,也選擇採用迥異的方法與之分庭抗禮。殖民者對於殖民地往往是簡單的文明/蠻族二元對立的想像,而破壞地方特式與語言標準化(採取的自是母國標準)正是他們有意無意之間扼殺當地文化,並阻止對方建立獨立身份認同的手段,像日本殖民者禁台語、英國殖民者阻撓愛爾蘭語、納粹德國打壓法語便如是。象徵資本(symbolic capital)是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重要概念,泛指文化上的優勢,如名譽、地位等等。這些資本在不同社群中取得方法各有不同。語言霸權意味掌握「常理」,而掌握語言的人也有權定義如榮耀等象徵資本的所屬(像馬克白的榮耀,也從權力轉化成財富)。比屬剛果容許小學教授地方語言,但仍以法語為母語,時至今日亦然。以法語為基礎的林格拉語對比其他地方語也具極大優勢。後殖民地區服膺帝國的語法,抗爭的語言竟往往遍尋不獲。因此語言以及當中隱含的論述就是力量,而轉換符號結構、顛覆符碼系統,正是「他人是地獄」及至「第三世界」取得抗爭權力的方法。
「他人是地獄」語出法國作家沙特。身為被殖民的一群,他們自身語言貧乏,劇團名字正是他們以主體語言詮釋自身處境的寫照。《馬克白》是一部政治性強烈的作品,也留給後世不少當代詮釋的空間。白斐嵐在藝術節場刊上載錄的評論〈馬克白謀殺了睡眠,而又是誰謀殺了馬克白〉中論及威爾第改編在剛果脈絡下所衍生的意涵,和原來國族統一運動以及新王上任後的大團圓結局各走極端。這和2015年法斯賓德主演的電影《馬克白》,結局時班戈的兒子手持和新王麥康類近的刀,隱喻殺戮永劫回歸,秩序卻仍是空谷足音可謂異曲同工。唱歌的三個女主音一直被男人用刀威嚇,形象化地描繪了剛果民眾被逼迫而面向國際社會呼救。劇本選擇了莎士比亞的《馬克白》,也是別出心裁。莎士比亞只是西方文明的典型,而他的作品也翻譯成多國語言,儼然成了西方文明和商品透過殖民或資本主義出口全球的範例。而別名蘇格蘭劇(Scottish Play)的《馬克白》本身也多少帶有地方色彩,女巫、考特領主甚至國王等概念都源於他方或不同時代,對於當代剛果可謂外中之外,因此在第三世界版的演出中都換成現代剛果軍閥政治的語彙。「他人是地獄」閱讀莎翁《馬克白》,看到的已非文藝復興時英國所面臨的問題,而是人性中更根本的東西:是什麼驅使馬克白倒行逆施,殺死鄧肯王和戰友班戈並與民為敵?在當代脈絡之中,那正是獲外國資本網絡支持的金元政治──不管是財團Hexagon,抑或「丹」的生財之道是販賣軍火(似是暗指Dan Gertler),都是明確指涉。但劇中更重要的角色像馬克白、馬克白夫人和班戈,則並無和現實相應意指──至少,其意指在這部全球巡演的作品中,對本地觀眾而言並不明顯。因此對「他人是地獄」來說,莎劇《馬克白》或威爾第的歌劇作為他者的話語,在某些時刻顯得空洞,隱喻不明,這正是後殖民時代他們面臨的困境。然而也許這些角色倒像是人物原型,因此《馬克白》卻又意義非凡,蓋因莎劇是他們和國際社會接軌的橋樑。《馬克白》對英國乃至澳門觀眾都有相當意義──至此西方文學名著和歌劇,竟成了文化轉譯的媒介。澳門觀眾也更易理解剛果人的苦況。我們已走進全球化的時代,文化、商品和資訊盡皆如是。歌詞中提到的手機零件、鑽石等都是流通全球的商品,而他們殺戮中的呼聲和黑白照片都在呼喚我們行動。意符和意指版塊的移動,對同樣在閱讀跨時空文化的澳門觀眾來說可謂身同感受,也體現了莎士比亞戲劇本身不止於一時一地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