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劇評:《手談坐隱》:一層薄紗的界線
《手談坐隱》不是一部「穩陣」的劇,劇裡用一層薄紗,在敏感的政治領域裡間出一個想像的空間,即使不認同當中的立場色彩,但想像的權利應當被重視。
薄紗以內,是一場紛擾的棋局;薄紗以外,是一堆複雜的世事,這不像是一個鏡框式舞台,讓人可以安全地隱身在距離之中,只要把角度拉高一點就會發現,這場演出把整個小城的人都圍在一個局裡。
《手談坐隱》不是一部「穩陣」的劇,在「6.30社運」過後的4年,編劇杜詠琪重提舊事,嘗試將那些還處在模糊混沌的階段中就匆匆過去的事,透過自我的觀點,最大程度地簡化成黑白分明的界線和規則,映射在1933年的一場圍棋棋局上,然而在對奕之中,求勝的前提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求勝的手段,於是在勝負以外,道義只是各種延伸的其中一種。
無可否認,在1933年和2013年的兩個平行時空的對話中,可能滲透了杜詠琪自身的立場色彩,但與其計較在時代裂縫中孰是孰非的哲學問題,倒不如腳踏實地地思考小城的人如何看待那層分隔時空的薄紗。
時局與棋局
「手談」與「坐隱」均是圍棋的別稱,全劇的劇情結構和場景布飾均是簡要鮮明,在觀眾席前拉起一簾薄紗,薄紗之內,舞台之上布有一方榻榻米和棋盤,以及後方的一堵日式屏風;故事由曾經參加「6.30社運」的「主角」,從一本書的想像開始,並重現書中所記載的,在日軍侵華前夕的1933年,初出茅廬的旅日華人棋士吳清源,越級挑戰日本圍棋名人本因坊秀哉的一場棋局。
日本的圍棋界裡有著森嚴的等級制度,本來吳清源以新晉棋士之姿挑戰名人本因坊秀哉,已是一件打破常規的奇事,而在日本的圍棋界的傳統名門「本因坊門」裡,奕棋有著各種定式、禁忌和規則,例如第一手下在右上的「三三」之位,就是被本因坊門視為「鬼門」的禁手,而在劇中,年輕的吳清源在開局之初已一連走了數著禁手,大大打亂了本因坊秀哉的定式棋路。
編者註:在日本圍棋的制度中,當對奕雙方中的「上手(地位較高的一方)」可以隨時暫停比賽,讓雙方有更充裕的時間推敲棋局,稱為「打掛」,是上手的特權之一。
其後,本因坊秀哉多次提出「打掛」暫停棋局,打掛期間因雙方的地位、國籍(吳清源是華人,當時中日關係極為緊張)等原因,引來了日本全國的高度關注,而棋局更被視為中、日之戰,令孤身留日,且在棋局中漸取上風的吳清源承受極大壓力,而就中「主角」則穿插自己對「6.30社運」的回憶,以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分別映射社運人士和政府
在棋局的最後,吳清源在第159手中下了一記妙著,逼使本因坊秀哉第13次打掛,期間本因坊秀哉的門下弟子為老師想出了一記妙著,而本因坊秀哉在聽取意見後果然在第160手攻得吳清源的黑子幾乎潰敗,爾後棋局快速推進,儘管吳清源最終以「二目」之差敗北,但棋局也令日本圍棋界重新思考「打掛」的制度,同時那一簾薄紗亦投映出包括「6.30社運」在內,近年澳門各類社會事件的照片,而全劇則在此終結。
奇特的城,奇特的劇
《手談坐隱》所要表達的含義十分明晰,表現手法亦非常簡要和直接,與日本圍棋的樸素風格高度結合,但相應地,過於直接地向觀眾灌輸立場訊息,也令這部劇在某程度上缺少了應有的彈性和迂迴的餘地。
在「6.30社運」和「中日棋局」的比喻中,杜詠琪以勇於挑戰整個舊有體制的吳清源映射澳門近年的社運人士;又以運用特權維護體制的本因坊秀哉映射特區政府,而杜詠琪又嘗試將吳清源塑造成「被打壓的戰士」;更安排本因坊秀哉在與吳清源的對話中,直認其打掛的行為「不義」,令當中所意欲表達的政治立場不言而喻。
誠然,戲劇固然可以用來歌功頌德或借古諷今,而且運用想像來詮釋過去假設未來,也是戲劇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能之一。但眾所周知,澳門是一個奇特的地方,儘管每年3千萬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令澳門成為一個國際知名的旅遊城市,但這理應多元開放的小城,實際上卻存在太多看得見或看不見的規限,體驗過澳門的繁榮,又目睹過香港的動蕩以後,在政府工和博彩稅的優越感面前,我們都知道如何在這狹隘的小城中生存。
澳門是一個充滿定式的社會,背熟問答是學習的定式;「考政府工」是工作的定式;用「現金分享」來去旅行是生活的定式:至於社運,大概沒有社運就是社運的定式,因此對於這個舒適圈裡的小城而言,「6.30社運」是一件奇特的事,就連帶《手談坐隱》也成了一部奇特的劇,因為即使是戲劇,向來都鮮少會對非民生的政治議題如此直言不諱,誰會在一個只有依靠政府支持才能運作的市場裡,對政府下這一手「鬼門」呢?
那層薄紗的界線
在《手談坐隱》之中,把現實和想像分隔開來的,是一層薄紗而非一堵高牆,這意味著兩者之間是可窺探的,甚至是可穿越的,但更重要的是棋盤裡的我們,在這周遭充斥著集體迷幻的當下,如何看待那層薄紗。
眾所周知,在澳門「民生」就等同於「政治」,這是社會環境與我們所取得的共識,在這條界線以上,我們可以在歌舞昇平的同時,安全地滿足我們宣洩日常不滿的需求,於是交通、房屋、醫療、教育等議題就成了社會熱議的對象;而與之相對的,在那界線之下,人權歷史、外國勢力、對岸事務等我們都不會宣之於口,於是澳門就是在這近乎「完美」的平衡之中,各種包括GDP、現金分享金額、大學排名率、行政長官當選票數等的數字穩步上揚,一切都得益於那條界線的明晰。
但顯然地,在觀眾席前拉起的那簾薄紗,是在「禁忌」的領域中劃出來的一條新界線,它所引導的不再是老生常談的「行政效率」問題,而是另一種方向,關於「不公義」的可能性,但比起考慮這個不「穩陣」的劇可能會引起的餘波,我們應當評估的,是在當下這個時空中的觀眾,到底能不能接受這種在敏感話題上的公共討論,畢竟我們都和哥伯尼(第一個發表日心論的天文學家)擔心著同一件事情。
今年「劇場搏劇場」系列演出的主題是「觀眾力學」,而首作《手談坐隱》即很大程度體現了這個主題。事實上,每個觀看這部劇的觀眾都在進行一場自己與自己的角力,是舒適與禁忌在政治思考尺度上的拉扯,至於這場角力的成果,可能有人在踏出舊法院門口時已經煙消雲散;又可能有人對劇中特定的立場色彩嗤之以鼻;亦不排除有人會在事後反思是非對錯,但不管如何,這部既直接又鮮明的劇作,都有力地向觀眾重申了思考的重要性。
未來,澳門裡各種看不見的界線和規則將依然存在,但也許我們可以嘗試在各種議題上拉起一道薄紗,間隔出一處想像或思考的空間,即使我們不認同他人的想法,但我們理當捍衛所有人想像和發言的權利,別忘了在發明飛機以前,人類在天空飛翔也是一件天馬行空的事,不是嗎?
*及時劇評 X BOK Festival 劇場搏劇場
原載於:
匯澳傳媒,藝文誌:《手談坐隱》:一層薄紗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