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紀錄劇場──從記憶看見你 OFF |SITE在場2018》:生滅的環境、紀錄與演出交匯
月色下,土地廟前,一個關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演出正在上演。
「OFF|SITE在場」的累積及承先啟後
「OFF|SITE在場」(下稱Offsite)由「梳打埠實驗工場」自2013年起策劃,經歷數年試驗環境與表演的結合,變化甚多的狀態使它有與其他環境劇場不一樣的生命歷程。我看過的「OFF|SITE在場」有三次,分別是2016年的黑沙環區,2017年一年兩度,分別有新馬路、沙梨頭及筷子基區,及本年集中於沙梨頭土地廟的演出。三次的形式均有差異,2016年的版本以導覽為主,邀請本地創作人在特定環境中創作演出;2017年則一年兩度,第一次是長達六小時,穿越數區的雙人行走演出;第二次則以「關乎走路與行進」為題,回歸導覽及演出的模式;本年則以「從記憶看見你」為題,透過紀錄劇場的形式呈現,沙梨頭土地廟及白鴿巢圖書館均為演出運用的環境,重點在於運用收集的歷史及訪談呈現參與其中的人事物及觀點。
自2013起,「OFF|SITE在場」基本上以導覽及現場演出為主,每年一至兩度,以圍繞特定區域的環境及歷史作為創作背景及表演內容,將該區的一些歷史透過導覽及個別創作人的視角呈現在觀眾眼前。本人為去年Offsite撰寫的拙文曾提及:「只有實際在城市中行走(Walk),人才能在記憶中畫出認知的地景,從而凝望城市,反思自身,達到意義上的行進(Proceed)。」(註1)
然而,經年收集的素材,總尚待一個創作人以總體視角,演釋及詮釋素材,超越收集與紀錄,進一步發揮在地口述史的力量。是次Offsite與過往演出的不同,它是集中在定點的紀錄劇場作品,恰好在過去的歷史與現在的事件之中,在劇場想像、呈現,及展望將來,為充斥懷舊風味的(環境)劇場演出留下新註腳。
土地廟前:「過去」與「現在」的雙重視角
觀眾聚集在土地廟附近的空地,在工作人員稍為過度認真的行前簡介後,引路人何志鋒吹奏尺八(註2),領著群眾緩緩步向土地廟。郭瑞萍及梁恩倩兩位演員在土地廟門前向觀眾講解該地曾是海岸線的歷史,也同時隨著動作,緩緩以粵語及葡語交互道出「海」與「月色」的詩句。與我過往看的Offsite不同,她們既是表演者也是介紹者,與環境一起將歷史與表演帶給觀眾,解除了在環境演出製造「幻覺」的負擔,也促成演員與觀眾互相觀察,使觀演關係相對平等。
走入土地廟,兩位演員化身酒樓知客,引領觀眾進入土地廟前地就坐。她們向觀眾講解土地廟附近過往建築的地景。曾經頗具特色的小店,現今都化作一棟棟高樓、民居及學校。對比以往,現在進入城市化的澳門,地景看來還是比較單調。創演團隊將在沙梨頭收集的一點一滴,以演員的語言及伴隨語言節奏的身體動作,翔實地呈現在觀眾的眼前,也把語言和動作節奏間的詩意印進腦海。過去也許留不住,演出能夠讓觀眾把握的是現在。
圖書館中:「紀錄」的多重意象
經歷具備雙重視角的土地廟前地演出後,觀眾隨引路人拾級步上鳳凰山,進入現今為人熟知的白鴿巢公園。在夜色下緩緩穿越公園小徑後,引路人告知小徑盡頭的鳳凰木的曾經。曾幾何時,澳門也是個打開門戶,面向大海的中轉站。走過鳳凰木,從觀眾驚訝的反應判斷,我們進入了應該對大部分觀眾均非常陌生的黃營均圖書館。
小巧的圖書館分為兩層,下層是閱讀區,上層是兒童區,兩層均有藏書空間。閱讀區有約十數張玻璃桌,桌上有一個ㄇ字型的支架。演出中,所有閱讀桌均鋪上白布,彷似一個個帳篷。引路人在其中一張桌上,用牌九向觀眾講解沙梨頭及青州區複雜的過去:番攤館、妓寨、賣豬仔。現在這些表面上不復存在的地方,已變成屏風高樓及遊艇了。
接下來,兩位演員交錯講述自己及其他人的歷史。書架上一幀幀曾經是高樓大廈的建築物,當中有中央賭場,她們的家人在其中工作。翻開白布,書桌的擺設與樹葉的燈光,演員凝望窗外,就是兒時回憶中窗外沙梨頭的景象。家人的生老病死絕不稀奇,全部閱讀桌的白燈亮起就是醫院與殮葬的象徵。逝去的又何止人?敲響玻璃桌的喪鐘,家園一夜間成為危樓歸不得,並在佔領與法規之間徘徊不止。穿插在這些人事物之間的是兩位演員的演出。她們演懷念的兒時生活,白燈桌下驚顫是家人逝去的恐慌;暗黑的環境中用電筒照射對方,是焦點也是審訊。沙梨頭居民經歷的種種遠比我們想像的多。
演員離場,觀眾步上二樓兒童區,那裡有一塊高於成人的巨石。創演團隊在其上投上訪問修船人的片段,將之化成海岸。郭瑞萍在投影旁舞動,伸縮延展的動作彷彿要為消逝的漁業獻上最後一舞。離開兒童區,走進藏書區的書架間隔中,有更多訪問投影置於其中。走道盡頭是過往風災的照片。「事實並不是我們所看見的全部。」由於空間及時間有限,觀眾僅能集中看部分訪問,恰如我們走過一些可見的歷史,卻多半一知半解。我看到的是訪問沙梨頭小店的老闆,他講述如何一再陷入「風災—水災—清理—補助—自救」的迴圈中掙扎的過程,政府治水毫無作為是主要原因,另一部分則是公民意識的缺席吧。
投影熄滅後,技術人員立即收走投影機,觀眾可倚欄觀望已被巨幅白布遮蓋的閱讀區。引路人出場吹奏嗩吶,兩個演員則講述喪事的傳統生意,並在白布之下穿梭,海浪、消逝的痕跡繼續充滿環境之中。最後投影於白布上的,是未來。當澳門被天災吹襲已成常態,與其倚靠政府治水,小市民倒不如學懂潛水自救!說來荒誕,但在現今離奇的政商環境下,又有誰能說這不會發生?
在演出中,圖書館本身就是存放資訊及知識等「紀錄」的中心,而如閱讀區、兒童區及藏書空間的零件、書本及工具則作為支架,支持紀錄本身。而演出的結構也有如散落圖書館各處的支架,交織出一幅具備知識及情感的畫冊:牌九簡介城市發展的隱喻;書架上散落的人物及過往建築照片告知事實的同時卻又遙不可及;相同的閱讀桌可以創造生老病死的區隔及社會事件的間隙;巨石及修船人投影暗指那些在澳門逐漸消逝的工業;藏書空間深處居民訪問投影創造無法觀看全貌的距離;最終一幕流動的白布、喪葬業及「潛水」的未來,同時象徵城市的淪落、消亡及在地民眾的生命力!
在紀錄的定義隨著網絡盛行,獲得紀錄的手法變化繁多的科技年代,紀錄實情的意義逐漸擴闊,權威隨著掌握資訊的渠道變多而消解,也持續因為資訊量大幅增加使資訊的接受度愈來愈容易稀釋。單純播放訪問片段的敘事,與於演出中運用紀錄作為表演的方式,顯然具有不一樣的作用及效果。是次演出以口述歷史作為表演元素的方法,並不囿於照本宣科的播放及宣言,而是與具有紀錄象徵的環境及演員自身的歷史及肢體表演水乳交融,轉化成別樣的、具有表演力的「演出者」,創造豐富的想像空間,超越環境與演出,成為一種有流動性的有機整體。具創造力地運用紀錄,本身就是紀錄的另一種方式,令觀眾從藏身場域各處的表演及資料獲得別樣視角。這也是它與其他本地大多數強調「澳門人澳門事」的紀錄劇場不一樣,同時別具意義的地方。
小結:表演藝術的力量
場刊第一頁即已註明:「我不是在這裡長大的,我對這區一點也不熟悉。」及「我是在這裡長大的,但對這區也不是太熟悉」。無論是否在澳門特定區域長大,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已與該區,甚至澳門的地方記憶逐漸失去連繫了。縱使我們有各式科技及手段,可以在電腦及手機屏幕前看見看似燈火通明的澳門地景,我們卻看不見地景圖片中模糊的細節,更多時候甚至是一無所知。唯有抬頭望天,穿過被光害籠罩的雲層上方,從看透世事無常的點點繁星中獲得指引。
表演藝術的力量也許就像那點點繁星,在娛樂至上的消費環境中,我們仍有那些轉瞬即逝的表演,糅合環境、表演及視覺效果,用想像編織過去、現在及未來,使我們在凝望、沉醉的同時,思考自身生存的位置。如果我們不想在那個想像的潛水「未來」在場,我們現在可以從何做起?
註1:拙文全文見評地《從行走城市學到的那些事》:https://reviews.macautheatre.org.mo/other/2017/12/2471/
註2:尺八是中國古老的民族吹奏樂器。竹製、豎吹,頂端開口,吹口處斜面切削。其形狀、音響及演奏法與洞簫類似,音量大於洞簫。詳見台灣尺八協會之簡介:http://www.shaku8.org.tw/shaku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