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愛:談《止痛糖漿》中的重覆和荒謬
不斷地受傷,不斷地愛。葛多藝術會本年的學院派演出季,由台灣北藝大畢業生上演美國劇作家約瑟夫(Rajiv Joseph)的作品《止痛糖漿》(Gruesome Playground Injuries)。當中教人絕望的重覆和人類情境,以及其營造黑色幽默效果,有如荒謬劇般令人窒息。
二次大戰後興起的荒謬劇,以非關邏輯的劇場語言,展示人生之虛無,以及其引致的溝通失能。筆者在此引入荒謬劇的概念,並非有意在此論證《止痛糖漿》是否符合荒謬劇的嚴格定義,而是討論其風格與相似之處,從而了解作品的精神。《止痛糖漿》迥異於典型的愛情故事,不管是劇場調度,燈光和道具,還是學校醫護室、醫院、守靈夜等兩人於三十年間相遇的不同情境,都有種譎詭陰沈濃罩其中。第一幕時兩人八歲,演出開始前凱琳(鄒宗芮飾)躺在病床上隨音樂輕輕舞動身體,而道奇(譚業祥飾)頭上裹著紗布進場,彷彿為整部演出定調。此後道奇每次進場,皆伴隨著枴杖等不同道具或睡在病床上,其傷勢顯而易見。但凱琳的症狀則是胃痛,乃至於大腿等平常有衣服遮掩的部位自殘,亦是以傷口位置襯托了她偏好隱藏傷痕的性格。
重覆,是荒謬劇表現虛無和絕望的技巧。隨著劇情非線性地發展,我們發現儘管兩個角色年齡不同,二人相處模式仍基本一致,例如:
- 凱琳不止一次問道奇「會痛嗎?」,道奇也一如以往地回答「一點點」;
- 道奇做傻事讓自己受傷,凱琳表面上責罵道奇嘔心或愚蠢,卻好奇地看著兩人混和的嘔吐物,或保持對道奇的關心,但從不輕易流露;
- 凱琳在第一幕把枕頭踢飛,然後嘗試以魔法升起它;其後道奇認為凱琳有治癒他的能力,而凱琳也在他病重時幻想自己能治好他;
- 道奇玩煙火出意外引致失明,後來他邀請凱琳一起玩煙火;
- 道奇不在同場景邀請凱琳跳舞。
以上由劇作家巧妙設置的重覆的堆疊效果,在舞台設計上也得到配合。舞台背景是一塊黑板,由兩位主角在換幕時黑板上劃上他們的年齡。天花板上掛著數個網,內有玩具膠球;舞台兩側則有方糖形狀的椅子,上面有彩色裝飾。整體舞台設計令人聯想兒童遊樂場,卻又略帶陰森,與英文劇名呼應,也代表了二人對童年的沈溺,相處模式竟然仍接近。換幕之際,除了少數一至兩場,觀眾均能看到兩人在挪動病床。演出頗有意識地讓觀眾看到他們的人生,從來都是傷痕的拼貼和排列組合,壓抑的情節與舞台設計有所反差。事實上從第一場開始,道奇談到血的味道像水果且十分有趣,已在預示其創傷與愛混合的意象。譚業祥身型高大,視覺效果上儼然是成年人,因此一直像在童稚和精神失常之間遊走,而其後隨劇情發展,則揭示了凱琳的家庭問題。如果說健康隱喻正常,那麼疾病就是晦暗人生的表徵,令超寫實的場景更帶點荒誕和悲涼。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道奇般,每幕上場都添上新的傷痕,也不一定像凱琳般有那麼多要隱藏的故事和情感。作品所引起的共鳴,在於在極痛之處衍生愛意的可能。貝克特的荒謬劇《終局》中,尼爾說:「沒有什麼比不幸更有趣了[……]這簡直是世間上最具喜感的事情。」這段描述,可以說是《止痛糖漿》的基調。演出也基本上捉住了作品的精神。每次道奇因逞強而受傷,全部都在幕後發生,舞台上我們也看不到血淋淋的畫面,因此在二人敘述荒謬的劇情之時,總是有種在觀看《笑笑小電影》或《唐吉訶德》的喜感。
然而相較於道奇,凱琳似是有所成長的。最後一幕,我們得知道道奇攀上電線桿,被閃電擊中。兩人再次因不幸而聚首,回顧昔日的故事。凱琳仍舊指責道奇愚蠢,但在此時卻想起在鞦韆上聊天,離開時她披上道奇的外套,細看明媚的藍天。終於,她願意面對自己對道奇的愛意,重新發現了在痛苦的背景中值得細味的回憶:共同經歷的自毀之苦,竟成了她珍視的幸福時刻。愛所帶來的傷痛和甜蜜,在這裡成了同一個硬幣的兩面,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就如同荒謬劇中的角色,難以輕易地從這樣的人生處境中抽身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