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願把這當成一個故事? ──思索《飄流船廠》的編作與真實
「我寧願把這個當作一個純粹由我講述的故事。我需要這麼想。只有能夠把這些故事當成是故事的人才能看到更多的希望。
倘若這是一個由我講述的故事,我就能隨意控制它的結局。那樣,就會有個結局。故事的結局。真實生活將尾隨其後。我可以在中斷的地方重新撿起接續。
可是它並非我正在講述的故事。
也可以說它是我正在講述的故事,隨著我的生活,在我的腦海裡進行著。」
在瑪格麗特.愛特伍的《使女的故事》中,有一段這樣的描述,十分耐人尋味。在這本以第一人稱書寫的小說裡,主角自稱為「我」,說「我寧願把這個當作一個純粹由我講述的故事。」。表面上,愛特伍是在玩弄她筆下的角色所說的故事,與情節(對角色的真實)之間、疑假似真的虛實關係,但如果我們進一步去細味這番說話,便會發現它裡頭隱含著更多故事與真實──亦即小說作為一種藝術手法(故事),與它企圖陳現的議題(真實生活)之間,千絲萬縷的相互作用力。
在理想情況下,藝術創作與真實的生活常常相互仿效、影響、拉扯、借鑑和辨證,不管其議題是性別、政經、城市發展、宗教還是情愛。某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它們造就了彼此。
我將以此角度,思索我所看的《飄流船廠》。在種種原因下,它成為了近來與澳門社會扣合甚深的一齣戲,先有荔枝碗成了城市熱話,再有小城歷經風災洗劫,也因此,《飄流船廠》原定於八月底的演出被取消,改為於九月十六日一連四場上演(順帶一提,隔天即是新一屆立法會選舉日),也從原來的戶外演出場地搬到演藝學院室內禮堂。
演出呈現約從六十年代開始的荔枝碗船廠,主要人物是一群學徒,他們努力學師、成為師傅,再成為「熬出頭」的船廠老闆,迎上澳門船業的黃金年代;後有對造船知識懵懵懂懂的船廠第二代;最後是對船業幾乎一無所知、但仍有著航海美夢的第三代,以2017年的目光,回望造船業過去幾十年的起跌。劇中說書人(陳世平飾),總在其他成員士氣高昂之時,道出不受歡迎的預言,也是「好景不常」的嘆息。
在時空跳躍的導演手法下,戲中大部分時間均用來交代和呈現造船業的黃金年代,而最急轉直下的轉折,則是船廠被突擊清拆的一幕,最後訴諸抒情,也讓(模型)船隻作為主角現身,演員輕托船隻,讓它在空中慢慢飄流,讓全劇詩意地結束,竟也帶點溫柔和淒美。戲中種種對真實的擷取及拼貼,提供充足資訊之餘,也製造了可被觀眾接收的起承轉合,就現場觀察,包括我在內的觀眾,也真是看得相當投入,在供觀眾認識議題、傳達心意上,《飄流船廠》可謂相當成功。
看畢全劇,帶著敬意與謝意離場後,忽然我想到,在過去一小時,我們透過一齣戲,流暢而扼要地、在已成事實的時間軸裡走了一轉。走出劇場後,歷史、當下及未來,卻往往來得反覆、沉重、逐漸又緩慢,複述起來,也不總是那麼明快而可愛。
如果《飄流船廠》不只是個動聽的故事,那麼,在無話可說、無處可去後,也無法只是像看個戲一樣,說走就走,瞬間跳至下一幕,甚至沒有結局。如果船業的沒落、手藝的失傳、空間的凋零、及至之後讓政府「有機可乘」的清拆,也是故事中無法忽略、必須要誰來述說的空白──我還寧願把這只當成一個故事嗎?
*2017澳門基金會「市民專場」評論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