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與聲》──用一場明晰的夢回溯本源
《水與聲》的演出地點是泳池,池邊佈有射燈及音響以製造表演效果,觀眾需要換上泳裝,戴上泳鏡潛入水中,欣賞一場時長四十分鐘的另類感官體驗。
按官方的說法,《水與聲》的類屬是「嶄新的音樂會」,其中還特地指出「水面和水底,兩個密度不同的空間,兩種截然不同的音韻之美,帶來另類的聲音和感官體驗」等云云。然而筆者在一月冬季之時,不拒赤身出水的寒冷一探究竟,其體驗卻未能與前述一一對應。
現場放送高頻的聲效,像是嚎叫、呻吟、悲鳴,又似是純粹無意義的喊叫,間或還有掘路鑽地的聲音節奏,它和燈光效果共同使漆黑的泳池成為一個幽暗、詭異但隱透微妙的空間。但筆者認為上述的聲效在當中只起到輔助的作用,主要還是靠燈光和水影之間的相互作用,令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由於相關的音響設備只佈在泳池周邊,而沒有在水中直接放送任何聲波*,事實上聲效主要只停留在水面以上的空間中迴蕩,因為當聲音穿透表層水面以後,其效果即被大幅削弱,繼而至水底處已是非常微弱。因此以水面為界,水上與水中實在是兩個聲效有無相去甚遠的場域,再加上數十人同場潛泳、拍打水面,水花之聲以官方所說的「……在水中通過骨傳導,傳播速度比在空氣中快4.5倍」的狀況下被收入耳中」,更令本已幾近不聞的音效被完全覆蓋,除非隆隆的水花聲也是、甚至是演出所注目的重點(可能是隱喻生命中真實的聲音往往被他人的雜音所掩蓋),否則《水與聲》以聲音和水作為創作媒材的定題及主概念,都有難以自圓之嫌。
但觀演的過程中有趣的是,被折射的光線在水底閃映,像是將光波緩慢地拉長,讓人細看當中朦朧的結構,同時射燈不斷變換顏色,令水下的光景持續發生質變。而當筆者戴著泳鏡探頭出水,濾色鏡面上的水滴又對光線造成另一重的折射,微熱的光團在眼前隨著呼吸而膨脹收縮,身體隨水流晃動而上下浮沉,當下的感覺確是迷濛如夢。
只有在幽暗的泳池中剝去了理性的外衣,思路才有了明晰的可能。因此在《水與聲》的體驗當中,筆者所觸摸到的,是一種原始的孤獨。當中一幕,泳池中只剩下血紅色的光,照見如黯的水面,宛如一場夜幕旺洋下的海難。筆者試圖關閉自我意識,任身體放鬆浮在表層水面,源於體內的潛意識舉起一隻手來察看,陌生得想起海上如漂木般的殘肢,遠方一具具的人體或浮沉或喧嘩,但耳中卻甚麼都聽不到,腦海中亦再也想不起曾經認識過甚麼人,於是人在此刻又回歸到了絕對孤立的個體狀態。
筆者翻身潛入水中,眼前盡是一片紅與黑組成的混沌水體,看不見盡頭;穿水而出,漆黑的空氣使人窒息,黑暗的輪廓如巨獸軀體的蠕動,至於各種在四周激蕩起伏的聲音,則似是一種來自於更大維度的域外之音,這些都令筆者想起一個合適的比喻:子宮。
在一般的認知中,被羊水包圍的意象總是如微笑的嬰孩在安睡般溫柔而寧謐,但在《水與聲》的體驗當中,筆者訝異地突破了這個存在已久的人性盲點,子宮內部作為生命起源之處,本身就是一個外面有暗紅血管纏繞的黑暗所在。我們浴血穿越劇痛來到塵世,嚎啕大哭以後在虛偽的光明中找到忘卻孤獨的依託,筆者認為生命本質外於體的是痛苦,而內於體的則是孤獨,因此假使真的有可能退回母體,又假使自我意識受育於母體時就已然存在,那麼當中的所思所感所見所聞,大抵應與此相去不遠。
《水與聲》的形式是虛幻的,但當中「存在」的體驗卻是真切的。筆者忽然想起,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物本身就是在水中生存,直到某一個時刻我們忽然收起了鰭和鱗,長出手足爬上了陸地直立為人,但在生命本源處我們無不是沒有形態的「個體」。個體是孤獨的,因此與孤獨共舞是一生的課題,歷時四十分鐘的演出不過是一場明晰的夢,想起了出生與進化前的自己,而在漫長的生命中四十分鐘轉瞬即過,正如在漫長的時空中人的生命也不過是水中一個即將升出水面破滅的水泡,如此而已。
筆者在池中各處試驗數次,均沒能發現有直接在水中發出的聲音,然另有同場評論人表示水池中共有五個音響設備,於此說明。
*本文作者為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特約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