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握握手,做個老朋友》看劇場中長者演員的展演策略
來到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藝穗節」除了繼續探索劇場在城市空間展演的可能性,也在表演單位上創新,嘗試納入更多社區的參與,把「藝穗節」接地氣,同時將觀眾和澳門的社會脈絡連接。「夢劇社」就把由2016年開始的《老友不老社區藝術計劃》與「聖安多尼堂頤老之家」合作的《握握手,做個老朋友》帶到本屆的「藝穗節」,以長者演員作為主軸,帶領觀眾探索「老朋友」的生活點滴和人生經歷,以劇場作為長者與社會之間的接觸領域(contact zone),呈現他們的視野,承認他們在社會中的參與以及過往在自己崗位上對我們今天一切的貢獻。
當大家一走進盧家大屋,馬上就有一位長者替大家量體溫,嘗試讓大家沉浸到「頤老之家」的日常生活之中。緊接其後,一眾「老朋友」便會上前盛情招待,歡迎大家圍攏到桌子旁跟長者演員一起玩耍,學習「老朋友」小時候的遊戲,花繩、公仔紙、豆袋等各有難度。不同年齡層的觀眾打成一片,樂也融融的氣氛讓人想起過年時家族聚會的情景,觀演關係消融在遊戲和學習的過程之中。這一部分也是一種知識的直接傳承,尤其看到兒童觀眾對各種遊戲的陌生和不理解,就知道面對世代差距,這種直接的溝通和接觸的重要性,將這些遊戲的技藝傳承下去,同時也是將「老朋友」的意思回憶扣連到下一代。
鐘聲一響起,「老朋友」拍拍手,指引觀眾回到座位上,開始「講古」。編導團隊十分注重每一位「老朋友」的主體性,不願將他們約化為一個群體,讓他們每一位輪流介紹自己,讓觀眾了解他們在「頤老之家」的日常生活和個人喜好,確保他們有足夠的表述空間,以一種平等的方式進行交流,讓每一把聲音都有其位置、被尊重。之後各位老友記帶領觀眾進行中心的日常活動例如大笑瑜伽、唱歌等。日常成為了這個作品的基調,去表演化變成了一種展演策略,不以長者作為一種奇觀,不以一種娛賓式的才藝表演作為內容,而是將表演內容扎根於每一位「老朋友」日常經驗和回憶,不為表演而表演,將他們從一個表演者還原成一個人。長者帶領我們做大笑瑜伽,展現他們依然蓬勃的好奇心,樂於接觸新事物的開放態度,打破一般人對長者守舊和沒有活力的刻板印象。
演出隨後以各種日常生活的場景作為切入點,解釋長者在澳門生活遇到的各種難題例如在以巴士作為主要公共交通工具, 沒有太多其他選擇的澳門,每次出行長者必須乘坐顛簸的巴士,長者故一個個分享乘坐巴士對他們生活的不便和挑戰性。這個劇場作品直面長者的真實經驗和感受,用最直接的方式,讓觀眾了解長者的生活。而這些經驗不單止是集體的,更是個人的。在搭巴士的基礎上,每個老人插進自己的故事,有些是司機大哥的熱心幫忙,有些是跟孫女一起追巴士,重點不在於故事內容的高潮起伏,而是在於發自內心真誠的敘述,不追求完美、夾雜不同口音的聲線,當中的純粹和直接,正是演出令人亮眼之處,教人不禁會心微笑。編導團隊也有嘗試努力使「老朋友」連結當下的社會處境和年青人所面對的問題,從衣食住行四方面回應多年來的社會變遷,例如因為樓價高企,長者們的子女在成家立室時面對的問題。
青年演員一步步地引進下一階段的故事,每位長者輪流出場講述自己年輕時的闖蕩經歷,例如從中國內地到澳門工作的余婆婆如何辛勤工作存錢兩年,終於買到人生第一隻手錶,後來又失而復得的故事。又如熱愛無線電及電器的盧伯伯如何誤打誤撞地進了工廠做電工,在黑白電視還未普及的年代,他已在中山電器廠帶領團隊研發出廣東第一部中山牌電視機。一眾老朋友正如埸刊上所說憑藉依然珍而重之的物件,訴說一段段個人故事,拼湊出澳門昔日的生活,像口述的歷史一般把大敘事中沒有的人情小故事娓娓道來,以小人物的觀點折射當時的社會狀態環境。劇場成為了長者們建立自信的分享平台,不需要透過展演特定的才能來得到認同,而是給予他們表達發聲的媒介,如肢體語言、故事創作,從而達到充權(empowerment)的效果。 演出的過程之中,長者雖然可能會出現走位上的錯誤,又或許會忘記台詞,口齒不清等,但皆不阻礙劇場的展演。這些長者的身體狀態所造成的失誤,正是在直面這些長者身體上的限制,是一種忠誠的表達,一種不掩飾,擁抱年老身體的展演策略。這種策略同時不斷地提醒觀眾,要跨越對身體衰退的介懷,去除老年的污名,直接和耐心地聆聽位處社會邊緣的長者聲音,重新記認他們年輕時的生活如何一點一滴累積成今天的社會。
整個演出雖然有結構上的分層,但在劇場構作方面的工作可以更臻完美。例如利用青年演員指引公公婆婆走位離場以及提示故事內容時,應該多注意語氣,避免出現近似不耐煩或凸顯錯誤的語調,同時也覺得青年人不必裝扮成小孩跟老友記溝通,可以跳出裝扮的框架,以自己的真實身份真誠平等的與老人家對話,更能凸顯這個作品的優異之處。另外,在故事選材方面,現時的篇幅過長,內容也有太多累贅重複的部分,建議應該協助長者整理他們的人生故事,從中抽取出重要的字眼和主題,以免觀眾無法全心專注聆聽他們的聲音。考慮到長者比較容易忘記自己的台詞,其實可以讓他們製作屬於自己的故事卡和圖像,一方面可以有條理的整理他們的敘述,另一方面可以透過視覺元素增強表現力。
長者在一般劇場上的參與比較少,這一次「夢劇社」的參與模式可以說是蜷川幸雄的「埼玉金世代劇場」外的另一種可能性,捨棄以導演和劇本主導的展演策略,更為著重劇場對於長者的意義,不要求觀眾從演出中得到甚麼,而是注重長者們從演出中得到甚麼,不求說出大道理,只貴乎真誠。這種由下而上的結構,令長者真正的成為了整個表演的主體,而不是一個角色或者展演工具。但是面對這種帶有社會倡導(social advocacy)性質的社區參與式劇場,我們應該抱持怎麼樣的美學基準去評論作品呢?在經歷藝術的社會轉向(social turn)(註1)之後,除了以作品的政治意圖及有效性、對於社會倫理的倡導作為評論基準之外,我們應該要建立一套怎樣的劇場美學對作品作出審美判斷?評論的對象又應該是誰呢?是一種長者演員?還是負責編作的劇團?背後的邏輯和理據又為何?這一切尚待劇團和藝評人探索和回答。
註1:此處借用藝術史學家Claire Bishop對於社會參與性藝術(Socially Engaged Art)流行趨勢的觀察,同時警惕我們不可以像過往「有關社會參與性藝術的討論,主要集中討論藝術家的創作過程與創作意圖,或是藝術之目的對社會的改善作用,但卻忽視了對作品的審美判斷」。(http://203.71.172.65/images/tnua/0tnua/pdf/2013/1020305.pdf)
*本文作者為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駐節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