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熟悉——觀《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
我們有沒有想過,我們有多了解自己的城市?或者說,我們是否如自己所想那麼了解自己的城市?
從《冇眼睇系列》到三個版本的《咖哩骨遊記》,「足跡」一直嘗試透過劇場藝術,探討城市發展與歷史的命題。據莫兆忠在《咖哩骨遊記》中所說,《咖哩骨遊記》首度演出,是在2009年基於《修剪備忘錄》所寫成的,先後在上海和台北演出。而2012年在澳門文化中心再演的,是在09年的基礎上再改寫的(註1)。
今次「澳門藝術節」上演的版本《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下稱《旅行裝》)以之前的演出改寫,但又有別於它們。最大的不同是,這次演出以「聲音導覽式特定場域劇場」(註2)的形式進行,咖哩骨博士將當年在「矮人國」的所見所聞,以《咖哩骨遊記》製作成智能電話應用程式,觀眾戴上耳機,聽著指示和故事,跟著旅程助理和演員的帶領,遊走在一段虛實交錯、古今難辨的暗黑之旅當中。與其說觀眾在看演出,倒不如說觀眾在感受城市;從耳機所聽到的,與其說這是一個故事,毋寧說是一個需要觀眾自行將碎片拼湊出來的虛幻世界。莫兆忠旨在通過這趟旅程,讓觀眾反思澳門這個旅遊城市,在旅客承載量將近爆表和文物被過度旅遊化之際,如何找回自我的身分認同?到底「活化」和歷史,在澳門這個文遺城市又意味著什麼呢?
旅程的路線並不複雜,我們聽完了簡介和改編自袁紹珊的詩歌後,從文化局大樓出發,在塔石廣場看到一名拾荒者被保安人員嚴厲地驅趕後,開始在盛世的荒原中流亡。然後跟著她的帶領,經荷蘭園到瘋堂斜巷。一段關於Fredie乘火車進入「矮人國」故事,拉開了劇情的序幕。
跟著語音指示,我們在望德聖母堂前駐足,那裡的前身,正是遺物回收博物館。從語音得知,Fredie生性叛逆,不單曠課,就連考試也去不考(註3)。拾荒者推著嬰兒手推車,裡面裝滿諸如膠袋和鬧鐘等舊物,來回漫遊在街道之中,然後坐在街角的樓梯上,讓經過的遊人看見她愁緒的面容。從耳機傳來一段關於一群異見者抗議,反對「自由時間政府」的故事。隨後進入文化遺產廳,即故事中的睡眠博物館,試圖在「矮人國」找回喪失的睡眠。離開後沿美珊枝街登入大炮台迴廊,參觀攝影機博物館,我們同時漸漸窺探出「矮人國」的歷史輪廓。隨梅艷芳的〈蔓珠莎華〉,拾荒者披衣上陣,引領我們步向追憶之路。
炮台山腳下,拾荒者俯瞰夜景,與之對飲不甘與離愁。山上正夕「刺客雙年展」,有原住民舉行「時間祭」(註4)。我們這票觀光遊客不明所以,以好奇的凝視,掃視那兩個「不合時宜」的「野人」,拾荒者也加入其中。兩原住民以機械般的舞蹈,模擬時鐘的指針,拜祭那逝去已久的時間。一陣舞蹈後,只見背心膠袋,在臉上一放,拾荒者隨後也一起送葬。待儀式完畢後,我們隨原住民,手捧著「不眠鳥」的屍骨,穿過澳門博物館,眼見著那一幀幀輝煌的,不知是歷史,還是小說。
咖哩骨博士與其遊記
起初,當筆者聽見咖哩骨博士這個名字時,口水不禁流了幾滴,後來才知道,咖哩骨博士不會做咖哩骨飯,而《咖哩骨遊記》也不是關於最美味咖哩骨的去向。咖啡骨博士把在「矮人國」的所見所聞記錄成這本遊記,而且廣受歡迎,以至所有他到過的地方都變成了「矮人國」的景點。筆者看來,咖哩骨博士是位遊記書寫者,讓「矮人國」受歡迎的,是那些連道路也塑造成景點的人吧?隨著景點不斷變遷,遊客們所見的,已經迥異於遊記中所記載的事物。咖哩骨博士重寫手機程式,目的便是喚起遊客們對景點的陌生感,讓他們重新反思其應有的面貌。
《咖哩骨遊記》的故事形式源自《格列佛遊記》,內容是作者Jonathan Swift對十八世紀歐洲的批判。故此,作為一齣富諷刺意味的劇,在《咖哩骨遊記》當中固然能找到不少抨擊時弊的隱喻和象徵。
拾荒者和Fredie
拾荒者一角早已在之前的《咖哩骨遊記》出現,她原為遺物回收博物館負責回收遺物的老婆婆,在這個版本中,遺物回收博物館早已關閉,而她就唯有四處流浪和拾荒。拾荒者所拾的遺物,背後盛載著逝者的故事;而背心膠袋則是社會所棄置的垃圾。在耳機的語音中有一段提到,「據說,在『矮人國』裡,每隔三個月就要更新一次地圖;這裡除了街道就是博物館,甚至連街道都成為了打卡聖地;這裡沒有遺物只有文物,沒有死亡只有活化。」一個如此唯新是好的國度,哪裡容得下遺物?於是,她推著裝滿遺物手推車,被保安驅逐;拼命把背心膠袋展示給觀眾,卻被保安以水槍清除。這裡隱喻的是,澳門這座旅遊城市的官方論述已經把澳門其他多元的民間老故事排擠掉了。地圖中的文物已成了生財工具,而文物的定義已改變,彷彿成為了旅遊的一種商品。在「時間祭」中成為祭品,意味著,就連收集遺物的最後一人,也在「自由時間政府」的盛世中犧牲了。體現了創作者們面對現實時的無力感。
Fredie是今版首度出現的角色,筆者對他所知不多,但意識到他是一名反抗者,多次發起對抗「自由時間政府」的運動,試圖找回時間和歷史的連結。此外,他還舉行多個「暗黑之旅」,帶旅客認識城市的另一面。但不久之後,就連這種「暗黑之旅」都漸漸變質,慢慢被官方論述收編。在拾荒者與城市對飲一幕中,觀眾聽到Fredie對「矮人國」的失望。耳中的故事和眼前的畫面相呼應,建構詩般的淒美感。筆者以為,此版在經歷2014年澳門社運高峰期之後創作而成,而Fredie代表了富抗爭精神的年青一代。激情過後,一切如常,Fredie的失落,意味著當時的那股氣氛現在已分崩離析,公眾對現今的種種時弊已經習以為常了⋯⋯
時間與歷史
時間與歷史一直是「足跡」創作的重要命題。近期作品《速.城—z之時間逃脫》講述的是時間被資本主義社會所定義、掌控,使人習慣了時間,從而忽略了時間之於人的種種可能;而在《旅行裝》中,就連時間也沒了。「矮人國」中的時間數字,通通是亂碼,那裡的人無疑失卻了時間感,就連作息也被擾亂了,他們甚至不知道觀光博士何時到過那些景點。其實,意識到時間,就開始意識到歷史。在「刺客雙年展」那幕,聯合編劇莫兆忠和馬慧妍直接把亞馬留被沈志亮等人刺殺的澳門歷史,改寫到劇情當中。老百姓的墳頭記載了生死的時間,而這正是暴君千方百計要隱藏的。梁建婷飾演了拾荒者的滄桑和落寞,龔嘉敏和盧頌寧的優雅形體姿態,配合呼拉圈、鬧鐘和即影即有相機等象徵時間的物件,帶出肅穆的儀式感,也勾起了久被世人遺忘的歷史記憶。此外,攝影機的普及,使虛擬世界取代真實世界,激怒「自由時間政府」。網絡世界使眾人成為記者,自由記錄歷史,這種多元述事無疑是對抗一言堂專制政府的工具。《旅行裝》的劇情,糅合了歷史、寓言故事、神話和詩歌等元素,讓觀眾分不清其虛實。事實上,這種特殊的混合式的文本,試圖以介入敘事的方式,激發觀眾的想像。通過想像,我們能設想最壞的情況,但其實,也對將來懷着更美好的願景。
「特定場域劇場」的利與弊
《旅行裝》的演出形式,有其利弊之處。一方面,在戶外進行「特定場域劇場」,可大量節省舞台佈置的功夫。如果是公眾場所,排練時間有很大的自由度,還省下一筆場地租借費。而且,整個城市也在與觀眾對話,平凡的街角或富有歷史的建築,對觀眾來說,本來就是劇情以外的另一種「文本」。可是,當天有不測風雲時,觀賞體驗就會大打折扣。筆者觀演當天下著斜風細雨,但就足以叫觀眾狼狽不堪了。演員們穿著雨衣,行人打著傘,不單行走不便,視野也頗為模糊,影響欣賞的集中度。最大的遺憾是,因著天雨的關係,「足跡」的製作團隊擔心電路的安全問題,「時間祭」被迫移師至博物館內演出,摩登的建築與原住民慶祭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而本來拾荒者與新葡京對峙的一幕,也因而刪減了,使得結局的意象失色不少。
「特定場域劇場」讓觀眾體驗在常規劇場沒有的五感體驗,而這種體驗有時也是頗為複雜的。在這次演出中,觀眾眼見的和耳聽的「文本」不同,中間的留白之處,需要觀眾發揮想像自行填補,再加上環境的變化,演出可大致分為三種「文本」。一是耳機中的語音,二是演員的戲劇和形體演出,三則是觀眾身邊所感受到的事物,例如教堂、街道、行人、還有演出所佈置的佈景等。筆者在想,在三種「文本」的資訊提供下,觀眾是否有足夠時間消化吸收呢?如上所述,《旅行裝》的劇情本來就富有隱喻和象徵,在觀眾一再細味之下,或許會錯失了其他細節。例如,筆者在睡眠博物館看見牆上有些特別的符號,像是圖騰,也像是盾徽;在攝影機博物館中,看見破碎的畫框,細看之下,裡面畫了些諸如觀光塔、煙花等的白色圖案。這些細節如何與整體演出相連結,也是對觀眾藝術感受能力的挑戰。
一些技術問題
開始前,觀眾們需要提前到達文化局大樓,並且自備3.5mm耳機。他們每人得到一個信封,裡面裝有旅程的注意事項;此外,還有一部手機,用以播放音訊。待旅程助理講解完畢後,筆者便帶著喜悅的心情,跟著隊尾出發。觀眾們邊走邊聽著語音介紹,不知怎的,走了一段路之後,又原路折返到塔石廣場。後來才發現,我們錯過了出發前那段表演。另外,手機應用程式的音訊,需要遠端控制才能播放下一段,因此如果跟著團體走的話,觀眾應該同步聽到音訊。但是,若果一些冒失的觀眾(如筆者),不小心向左滑動屏幕的話,便會返回上段音訊,再也難以跟上進度。幸好,隨行旅程助理細心地觀察著觀眾的反應,並從旁作出協助,當筆者未能跟上情節時,他們就與筆者交換合適進度的手機,又在適當的時候提醒觀眾轉換音訊,盡量把失誤減至最少。演員的定點演出和智能手機程式的可操控性,反映了製作團隊給予觀眾的自由度。但是,如何在這前提下又能確保觀眾能有效跟隨指引,充分感受演出的細節?這似乎是觀眾自由的悖論,也是「足跡」創作團隊試圖拿捏的「度」。
結語
在澳門旅遊業發展逐漸蓬勃之下,澳門人其實已慢慢失去了對自我的認識,他們被一套旅遊業的虛構敘事定義自己。文物的意義,已經由民間論述收編建制,成為旅遊商業化的代名詞。「足跡」的《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對此作出回應,試圖讓觀眾以陌生的眼光,重新觀看這個城市;以虛幻的故事介入敘事,顛覆公眾對日常的認知。「足跡」是澳門首度創作「聲音導覽式特定場域劇場」的劇團,把聲音、環境和形體動作共冶一爐,是一次豐富的劇場體驗,也是澳門劇場史上的一次創舉。雖然,在演出的過程中遇到一些技術問題,成功與否也視乎天公是否造美,但是,這些都算是實驗性戲劇都會出現的陣痛。筆者欣賞「足跡」不斷挑戰觀眾和突破自己的實驗精神,這是藝術家應有的特質。
註1:莫兆忠:〈作者的話〉,《咖哩骨遊記》,澳門:足跡,2012。
註2:Audio Guided Site-Specific Theatre。陳瑋鑫曾在〈以聲音導航,重新遊歷城市──體驗式環境劇場《聽你的.走我的》〉一文中提出「體驗式環境劇場」一詞。但筆者認為,雖然有相似性,但《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的自由度較大,而且不重視觀眾對環境真實性的浸入,而重視虛構故事與環境之互動,故以此名詞稱之。
註3:關於Fredie的故事,筆者因誤用手機而錯過了約三分鐘的語音;筆者對他的解讀與其他觀眾或許大相逕庭。
註4:劇情一說是「時間掣」,或許是一語雙關的冷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