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演員的劇場——觀《嘉路士一世》
由本地藝術家劉志強與杜國康共同創作的《嘉路士一世 Carlos 1》在今年9月的「小劇場演書節plus」中呈現,選址在前身為「嘉路士一世船塢」的「海事工房2號」,作品為場地量身訂造,以「沒有演員的劇場,聲、光、空間的沉浸與奔流才是表演」為宣傳標語,是一場演員缺席的「沉浸式劇場」。
疫下劇場——無人接觸、備受監控的不安新常態
劇目沒有過多的冗長的簡介,入場前我的第一個聯想是,演出可能是由某種沉浸式體驗裝置或地景藝術構成,企圖透過一些空間當中的裝置與觀眾進行對話、互動——畢竟兩位創作人都是技術型的——可能是受電影《骨妹》與裝置劇場《速.城》(註1)的「回甘」影響吧;其次,我聯想到,這是繼疫情期間一連串的線上虛擬劇場出現之後,又一種新的「無人群接觸」類型劇場。自去年疫情延燒全球之後,我們本來習以為常的、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不再安全,「無人劇場」會不會是未來一種新的趨勢?當劇場只剩下觀眾,沒有演員,班雅明所擔憂的靈光消逝(註2),可能以另一種形式再度發生。
最後,這又讓我聯想到,這些體驗裝置,必然需要依賴觀眾行進間觸動某些感測器所引發,就像傳統的鬼屋裡,而這個過程又必然有「人」(AI?)監控著裝置的執行,想到這裡,不免有種備受監控的不適感,但劇場之外的廣大世界裡,我們何嘗又不是早已習慣被各種「天眼」、「健康碼」與數據足跡嚴密監控,疫情下更是健康與隱私不可兼得;那麼,為了「劇情」需要,被監控追蹤,似乎也是無妨且必要。
表演進行式:觀眾的沉浸或抽離
演出前,製作單位特別提醒觀眾穿著黑衣入場,這意味著製作人設定「觀眾成為表演的一部分」這件事退場,雖作為「沉浸式劇場」,卻不全然是「參與式劇場」。整個劇場由燈效與聲效兩個媒介去創造出來,觀眾隱身在闇黑的環境當中,燈光無聲卻有話,而音效則彷如一種低沉的呼喚,逐步帶領觀眾展開旅程。
第一個演出空間,是雜物散落的倉庫,燈光聚焦在地面上任一看似隨意的物件之上,便賦予了其某種「角色」,燈光變色、消逝,再出現到下一個焦點,有時又是一輪的光影晃動,打破聚焦的觀看方式,在突然的失焦狀態下,觀眾不自禁地彼此注目、觀看,此時人與人互為閱讀的「他者」,提醒著觀者本身在參與式劇場中,即使非被設定為表演的一部份,卻早已失去作為一種隱身的存在的狀態或安全感——在傳統劇場當中,觀眾的肉體被某個空間(如座椅)拘束,然而在這個拘束底下觀眾又同時享有某種因不被注目所帶來的自由與安全——只要燈光執行,一切便無所遁形。
這種體驗當中的左右為難與無所遁形,似乎有點呼應彼此隔離的社會狀態下,一個個日常生活中被改頭換面的細小片段:我們走進電梯不禁注目與提防周遭的人是否佩戴著口罩,面面相覷個數秒之後,又只好將視線轉移到貼封著透明膠膜的樓層按鈕,或是將神思安放到充滿刺鼻酒精的空氣當中;不安懷疑,彼此觀視。
情況是,我們面對防疫新常態、面對劇場新模式,都(安慰自己)缺乏經驗。
觀眾對自己是在參與還是可能會破壞演出的拿捏是模糊的,模糊的一部分可能來自於觀眾對成為焦點或被注目、觀看、閱讀的不適應。於是,明明意會到海事工房的大門外那盞大燈的忽明忽暗,是開門進場的呼喚,還是惶惑地等待「勇者」出現。如果,適應可以透過經驗累積,漸進的參與要求,可能會幫助觀眾漸漸放開,幫助整個演出中的設置得到更多的回應和互動,尤其在這種以燈光或聲效作為語言、無演員的劇目當中,如何鼓勵慣於被動接收表演的觀眾,切換到主動解讀燈光聲效的模式,進一步沉浸在情境當中體驗作品,值得創作人進一步思考。
表現未來式:對城市天際線的仰望
刻下,一道色藍如海的燈光從倉庫另一邊的大門,透過膠片條子透射進來,在流動的空氣中,觀眾進入了第二個演出空間。燦亮的燈光秀再度啟程,講述一個與場域有關的、海的故事,這個以葡萄牙國王嘉路士一世(Carlos I)命名的地理空間(註3),在帝制早已覆亡、現代城市急促的發展與規劃下,顯得格格不入,雖然一直屹立存在,卻早已被世人遺忘丟空,在機緣巧合之下,得以「轉世」成為一個藝術空間。燈光化身為這個「轉世靈魂」乍現的載體:國王的肉體早已消逝,卻一直陰魂不散,在沉寂多時之後被重新「招魂」,回來講述自己的故事。當中有著一股又一股激盪人心的、青春的、憤怒的吼叫,來回穿梭著街道的聲音,形成國王的靈魂奮力衝破軀殼的符碼。音效聲嘶力竭的呈現方式,大大不同於劉志強在影片《淡藍琥珀》中的唯美優雅,甚有驚喜,而且更力呼應空間蛻變的主題,歷史印象與都市人聲交織出一種意象豐富的質感。
杜國康則透過光線的幻變轉移建構各種意象,將船塢的往事娓娓道來:觀眾圍坐看著海傍的日出日落,燈具靈巧地轉動,精準地射出每一道該落下的台詞,填海造陸、圍水成池的滄海桑田,寓意深長,讓人重新反思海洋之於城的意義。而當空中一束如同俄羅斯輪盤般轉動著的燈光,驟然停止,隨機降臨在某個觀眾的身上,無論他的神態是淡定,還是焦慮不安,都被鍍上金光,聚焦放大,觀眾在看與被看之間,彷彿已進入訓練模式,在燈光的操弄下緊張、放鬆、緊張、放鬆⋯⋯如同我們在疫情蔓延了三百多天之後,不停在緊張與鬆懈之間起伏無常,逐漸適應戴口罩、定期消毒、保持社交距離的新常態,用一年全然改變出生以來的生活習慣,對「改變」逐漸麻木。
演出尾聲,空間側門打開,街道環境聲滑入室內,從暗室外望海事工房的天際線,一股感動湧上心頭,是一種擺脫困局,豁然開朗之感,也許是我太渴望隔離的結束、疫情的告終吧。
註1:劉志強為電影《骨妹》配樂;杜國康是第七屆「足跡小劇場演書節」裝置劇場《速.城》創作人之一。
註2:1936年,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提到,表演藝術(舞台劇)中,表演者在每次演出所散發的氛圍氣韻因特定條件而獨一無二,呈現出一種靈光/靈暈(aura)。
註3:「海事工房」原名「嘉路士一世船塢」,早年荒廢已久,文化局於2016年將其重新活化為藝術空間,並取名為「海事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