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兩小時,台下三年路——談《海王星》*
很少演出是會讓我覺得需要自行消化的,而《海王星》是很少數的其中一個。本來寫了一堆像劇評的東西,結果我全部刪掉重寫。
《海王星》,台上兩小時,台下三年路。2020年海事工房讀劇、2021年舊法院大樓演出,2023年終於在澳門藝術節大台上演。故事以線性及非線性混合的敘事結構開展,主要圍繞三個角色:思覺失調病人林玉華、她的兒子吳俊廷,及他的劇場導演女友陳俞君,還有一隻穿著綠色肉胎的北極熊說書者及各種物體。每一節的標題是林玉華在演出中段唱著的一首歌,台灣樂團「愛是唯一」《Everytime》的歌詞。
Every time I’m walking out the door…(每次我要步出大門時⋯⋯)
她看到的世界,跟我們的不一樣。林玉華是一個尋常女性,唯一不尋常的是她有思覺失調,且已發病數遍了,要住在精神病院中。她的世界沒有甚麼朋友,沒有的是時間與意義,有的是奇思妙想。她大概知道自己有病,但她也好像不太知道自己有病,只是覺得自己的思維模式與別人不同。
在她還能夠追溯的記憶中,最美好的大概就是與丈夫在嘉南平原的記憶。嘉南平原在回憶中是一抹把劇場瞬間打成稻田的昏黃,而愛的回憶多半都是美好的。她記得的是與丈夫活在浮誇的電視劇劇情中。吳成勇向她求婚,她欣然答允。
然而,大愛再美好,面對生活還是軟弱無力,尤其是與思覺失調患者相處的生活。自從發病以來,林玉華就不停地在寫一堆/沒有邏輯/多少的文字/猜到/可以/但/意思/混亂/一片/就是。而且,她很快出現各種失控無序的行為,也許不至於暴力傾向,但也足夠耗盡身邊家人的耐性了。劇場及演員在此時不停地轉換,閃回各式怪異的行動,「陰有形及陰無形(鬼魂)」、「死神阿吉」、「義字街殺人事件」、「丈夫養鬼仔害自己」、「秦始皇說要用陰司紙(冥紙)去Uniqlo買衣服」、「被政治迫害,再過五六日就會死」⋯⋯影像與鏡像的輪迴,讓生活的碎片集結成一個將所有人捲入深淵的漩渦。沒完沒了地訴苦、出現各種怪異的行為,讓丈夫也終於按著她某一秒可能清醒時的意願而留下離婚的訊息,與她分開,讓她的生活只留下某些電視的雜訊與音箱發出的超低頻巨響;也讓兒子在她數小時掙扎是否要洗澡後終於崩潰。
最後,她住進了療養院,丈夫還是在線上的時間上展開了新的人生,而她就繼續在漩渦中徜徉。現在兒子吳俊廷是主要的監護人,定期探視之外,也承擔了一個怪異的子/父角色:既是林玉華的兒子,但其實上更像她的父親。有一次他帶了劇場導演女友陳俞君到療養院,讓她觀察及詢問林玉華問題。但是,她其實甚麼都問不出來。總之,為了出院,林玉華知道要做甚麼事(至少兒子告訴她要那樣):就算看到、聽到,也不能再寫下來,講出去,承認就等於繼續住院。所以,要扮演好正常人的角色,至於撐到出院吧。
Everytime you crash me down…(每次當你令我崩潰時⋯⋯)
吳俊廷面對的林玉華,活像一個無解的謎題(Enigma)。以前父親與她離婚,並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之後,他就是主要面對母親的人。曾經,他很想把那個陰晴不定的母親殺掉再自殺,可是他沒有勇氣死,所以也就這樣活下來了。共同生活多年的女友陳俞君是劇場導演,她對林玉華的世界很感興趣,甚至到了沉迷的地步。她說朋友都很贊同她處理思覺失調這個主題,說是要為他們發聲之類的。她讀了母親的診斷書,父親給母親的情書,然後總愛不停詢問他的兒時回憶,對思覺失調者的感覺等等。最荒謬的是當劇場全暗,我們只能聽到他致電給她訴苦的音頻,並要求依偎在她身旁時,她竟然在錄音記錄。她好像愛的是他作為受訪者的身分,是他作為資訊提供者的角色,是她劇場創作的基礎/踏腳石/踩在地上的屍體,而非她的男友、她的愛人。她能否終止這個逼人面對過往那些痛苦的創作?打著創作的名義,是否就能用攝影機及言語的利刃,把他的身心割開?
而這些問題,好像到了最後的最後,都沒有答案。陳俞君也許終究意識到自己的問題,而戲中的創作也沒有在戲中迎來戲中戲,反倒是這個創作的過程被放在戲中,非常符合現代戲劇追求真實的另一層次:不僅僅是內容要真實,連創作過程都要展現在觀眾的眼前才更超真實。可這並不代表演出是真實的,演出實際上無論如何,都是假造的奇景,只是我們體會到的真實感會決定我們如何看待一個演出。
而他,最後抱著她,好像說了一句:「我都係咁仆街姐。」(我也只是一個混蛋而已),把所有無解的疑問,都結束在愛/哀中。
You never never told me so I really don’t know…(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除了鋪滿假草皮,滿佈投影及屏幕的舞台本身就是虛實交錯的世界象徵,作為說書人的北極熊/三隻腳的桌子/水龍頭,穿著綠色肉胎的霍嘉珩在舞台上就是那個想像世界的明確具象呈現,無論那個世界是林玉華所見的,還是陳俞君或吳俊廷的想像世界也好。他是戲中的世界與鏡框舞台外安坐的觀眾群的橋樑,硬要說的話就是林玉華口中的「陰有形」(有形的鬼魂)吧。
他與觀眾的互動既有實際用途(如讓沉重的劇情變得輕鬆),也有象徵意義,即把林玉華眼中的世界延伸到劇場中及觀眾席上,讓觀眾體會到她的世界。沒有北極熊/桌子/水龍頭,我們看到的會是典型的自言自語的瘋子,而不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的人。透過共用的劇場空間,其他角色的命運也藉著他的「存在」串在一起,使演員群既是個體,也是某種演出的共同體。
就像其他角色一樣,這個「角色」,換了其他人來演都不會那麼貼切。也許是已經看過他去年到今年數次群體及獨角演出中的上佳表演、唱功及舞技,讓他能夠在演出人、物及說書人之間無縫切換,讓多層次的敘事能夠清楚及輕鬆地轉接到觀眾群那邊去。
I don’t know what to do…(我不知道該怎樣做⋯⋯)
作為劇場導演,陳俞君身邊有個好題材:男友吳俊廷的母親林玉華,思覺失調患者,故事峰迴路轉,朋友也認同能夠成為一個好的創作主題。她在戲中著手創作,從診斷書各式詞語 (schizophrenia/disorder/病體/自言自語/mental/無回診記錄/政治迫害/秦始皇/小鬼)、吳成勇寫給林玉華的情書及再從男友的訪問回應中,拼湊出她的形態。為了更深入了解林玉華的狀態,她模仿及揣摩林的行動;她每天都沉浸在創作劇本的過程中;她想到的時候就會舉起攝錄機錄下男友對他母親的想法;她甚至把男友在電話上對她的哭訴錄下來,並要求他重覆某一段。為了靈感,為了創作,她就只差沒有監聽男友與母親的對話了。
可是,問題來了:得到巨量資訊,「林玉華」要怎樣在舞台上呈現?她的形象就像舞台上面多重的影像般那麼不穩定:是在舞台上實際發生的行動?還是被攝影機捕捉到的即時畫面?還是再轉到另一個隔著一層紗的屏幕上的那個朦朧的畫面?無論她再問到多少資料,那終究就是一個想像的角色而已。多年前,香港「小息跨媒介創作室」的作品《卡桑德拉/表象終結之世界》有一個經典畫面:女主角把攝影機丟到海裏面,為的是要紀錄那個海中的絕對真實,可是那個真實也隨著攝影機沉沒了。逼近真實聽起來很美好,但實際上絕非如此。真實往往充滿偶然,難以歸類及被濃縮成一個統一的劇場演出。可是,為了創作人及觀眾的好奇心,作品就源源不絕地呈現在觀眾面前了,還要是以觀眾看得懂的方式,那勢必就是各種簡化及定型,畢竟複雜的呈現都是難以理解的。觀眾想成為一個有知的人,最喜歡的就是看一個議題式演出,無論「藝術我識唔識條鐵」也好,至少也能說兩句,還能得到一個關心社會的稱號。偏偏演出要讓大量觀眾進場,就勢必面對觀眾的知識層面不一的問題。如果在此情境下,讓觀眾看一個呈現創作拉扯的演出,不就是找死?
另外一個她在創作中一再詰問的問題是:「為甚麼要是劇場?」她的朋友可能會覺得劇場可以發聲;她的男友覺得為何非得要把他亟欲放下的過去沒完沒了的再出土,只為了她的創作過程;而她更是有一個講不出口的答案:也許就只是因為她比較喜歡做劇場,而用其他的方式做的話,她會不開心。對,簡單來說,就是沒有那麼多堂而皇之的原因。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感興趣而想做吧。
Baby just please tell me what are you crying for?(親愛的,可以告訴我你在哭甚麼嗎?)
《海王星》的角色為了不同原因而哭:丈夫吳成勇為了離開妻子而哭;兒子吳俊廷為了想起痛苦的往事而哭,女性角色反而我沒有看到她們較感性的一面。我倒是也為那些心酸的痛苦而哭,也不知道為了甚麼。可能是看到整個劇場的舞台象徵、影像呈現、聲效設計及燈光反射像有機體一樣,環環緊扣地與現場演出配合,而感念終於澳門終於有一個向心力及執行力俱備的創作團隊?又或是在雙吳講述自己的經歷而自然地硬咽及泛淚時,因想起家庭的經歷而動情了?還是在為陳俞君在創作中不斷地質疑自己而為那個常常懷疑自己的自己感到心痛?
又或是,林玉華眼中的世界,就是一個不被容許的世界的象徵?沅泱在去年的《海王星》劇評中提及「那些不被認同的幻覺在劇場中是可以被認可的⋯⋯而生活也不再是尋常人眼中寂寥的循環。」我賴以為生的世界本來就在很多人的眼中是一個不被認可的存在,而身體形象更是一個讓我掙扎一生的問題。看著社交媒體上那些主流人士的旅行美食生活相框,我卻在追求一些沒辦法轉化成一張張照片的東西,例如批判思考、人文知識、寫作結構這類無用的東西,每一天我都會在質疑自己的決定。然而,走在一條常人難以理解的路上,我需要更努力地說服自己,要相信那個未來之於自己的價值,哪怕那會在常人的眼中看起來是荒誕的,沒有任何其他人會相信成功的路也好。我相信,世界不只是只有韓流及短影音的。而最後,世界往往就是由你相信的東西組成的。
而打最後一段時,我的手不自主地在猶豫及震動。但《海王星》那個所有角色悠哉享受夏日的沒有終局的結局,讓我得到繼續面對將來的能量。也許那就是我還喜愛進入劇場的原因吧,畢竟偶爾會遇到一些作品會告訴我,這裏還有其他可以想像的,不會現實世界限制的世界們,例如那個遙遠的藍色星球,海王星。
* 題目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