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劇評：《音感2.0》：超越符號的水與聲

《音感2.0》強行關閉觀眾的視覺，消除了所有符號和語言的元素，只運用各種人聲的演繹，讓想像在最原始的聲音和情感中對話，一切都是如此玄妙。

在一個久遠而混沌的年代裡，不知從何處而起的第一滴不安，往下墜落在心上發出「泈」的一聲，從此我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何等的無知而穹蒼又是何等的瀚偉，於是在黑暗之中，我們紛紛成為了向光游弋的蟲豸，急不及待地要表達自己的存在；溝通彼此的感受；還有解釋周遭的現象。最初，我們只是用線條去切割意義，但後來，那些被我們稱為「符號」的特定圖像和聲音，卻在不知不覺中演化和茁大，甚至成為了今天我們建構世界的秩序。

是一個被符號統治的世界，「意義」成了所有存在的指標，而長久以來活在圖像和語言縫隙中的我們，亦早已習慣將所有的「混亂」都視為邪魔外道。但很奇怪的，《音感2.0》卻一反我們平常所有的邏輯和理性，把心靈交由黑暗中的一點不安所引導，只有當符號和解釋的外衣都被剝下以後，想像才能和周遭最原始的聲音和情感對話，然而思緒在有義與無義之間游離的時候，一種重構已知世界的可能性則已悄然而臨。

水與聲

《音感2.0》是Acapella團隊Water Singers的作品，而去年她們的前作《音感》已在「非常一搏」系列演出中大獲好評，而今年Water Singers更將代表作《音感》全面升級，在去年「以聲造景」的基礎上，加入更多如哭泣、吶喊等傳達感情的人聲效果，令觀眾的想像增加了情節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亦在劇終處回歸視覺元素，以一幅與聲音同樣迷離的抽象畫作結，較之《音感》亦是一項新的嘗試。

一如以往，《音感2.0》意欲利用完全黑暗的空間，強行關閉觀眾的視覺，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聽覺和想像的延伸上，而Water Singers的4位成員則分布4角，演繹各種純人聲的聲音效果，但稍有遺憾的是基於場地的安全要求，現場仍有逃生出口的指示燈發出微弱的燈光，讓其他觀眾甚至是表演者的身影隱若暴露在視覺之下，加上觀眾的呼吸聲、轉動椅子的吱呀聲，都一定程度干擾了個人想像的純粹性。

Water Singers以水為名，演出中亦不乏有水聲的模擬。在閉上眼睛以後，無盡漆黑中傳來連連滴水聲，漫過婉轉的低吟，讓人聯想起湖中女妖在月下幽幽的思念；用指尖敲擊金屬的麥克風，水滴聲漸變愈大，偶爾夾雜一兩聲的太息，那是獨自醒著的夜，落在簷蓬在雨聲在寂寥中響亮；爾後又有迅猛呼嘯的風浪聲，伴隨著源自深淵的尖叫和驚呼，彷彿是在暴怒的海上，看著自己正和瘋狂的亞哈伯一同被白鯨吞下。

心事隨著聲音流淌，在終結處，舞台落下一道橙黃色的柔光，照在一幅抽象畫的輪廓上，一塊又一塊的聲音塗抹在畫板上，回到了視覺這熟悉的場域，但理性的符號依舊是一堆無能的傷殘，這是一種略帶玄妙的感覺，彷彿走過了一條狹長而滿布房間的走廊，最終那沒有著力點的答案，在肯定房間裡各種匆匆一瞥的景象。

《音感2.0》演出相片（劇照由Water Singers提供／攝影│Felix Januário Vong）

把杯子裡的聲音倒出來

水是流動的，但我們用杯子讓它固定下來；時間是流動的，但行事曆上的界線把它切割起來出售；空間是流動的，但邊境上的高牆讓家人無法相聚；想像是流動的，但大人還是無數次把小孩子的畫撕碎；情感也是流動的，但敢在這社會上歇斯底里的人必將付出代價。

水本來是無義的，只是自然中的一客觀存在，但我們卻總是將「純潔」、「溫潤」、「無常」等各種一廂情願的解釋附加在無言的水流上，就像把水裝進各種奇形怪狀的容器裡；同樣地，我們把特定的涵意賦予給特定的聲音，但在演化成語言的過程中聲音卻也不再純粹，因為當中的情感可能已經在編碼的過程中失真。

可是，如果說我們已經用符號馴服了這個混亂的世界，那誰能解釋我們還是經常把情緒丟失在城市的迷陣裡？不得不承認，有時愈是理性愈是迷惑，當我們將所有事情都方方正正地放在各自的格子裡，會不會赫然發現，原來我們也是其中之一，而窗外那些剛強的白鴿，恐怕早在我們入獄前全部用獵槍打下來。

當然這只是各種想像延伸裡的其中一種，而現在也未必是這種大課題的最終時刻，但《音感2.0》把聲音當作水體，從解釋的杯子裡向原始的黑暗倒出來，雖然可能有一部分人因為符號系統的崩壞而茫然若失，但從宏觀的角度而言，這卻是對理性世界一種應有的平衡，透過激發我們的想像，提醒我們包括聲音、水流等在內，它們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超越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這種世俗的規限，而潛藏我們體內對於黑暗的鄉愁和想像的渴求，就是對這最有力的證明。

今年「劇場搏劇場」的系列演出以「觀眾力學」為主題，而正是當中的第二部作品，安排在《手談坐隱》後演出，而這種布置亦頗有別致之處。《手談坐隱》以圍棋隱喻社運，當中所述及的「不義」、「世代」、「勝負」命題，旨在讓觀眾在政治思考的尺度上進行緊湊的自我角力；而緊接其後的《音感2.0》卻消除了觀眾所有的著力點，沒有具體的語言，沒有視覺的符號，觀眾只能自我泅游在黑暗的思潮中，彷彿一下子從《手談坐隱》的至剛掉落到《音感2.0》的至柔裡，當中力學樣式的快速轉移值得細細的玩味。

*及時劇評 　X　BOK Festival 劇場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