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匿名意見」的意見
2022年9月,「我不?櫈:澳門劇場電影評論台」(下稱「?櫈群組」)的Facebook群組橫空出世,短短兩個多月,截至今日,匿名發表的意見至今已有148個,類型從溢美之詞、對演出本身及對個別演出元素的感受,到對劇組人員的攻訐,包羅萬有,在本地劇壇中,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創舉。適逢澳門劇場文化學會將於週二對此群組所引起的現象開講,又見劇場評論網站《評地》對意見是否匿名發表有一些見解,再加上近日的各類劇場交流互動的情況,我也就順勢寫一下對「社交媒體時代下匿名發表意見」的感受。
匿名發表意見的確不是新鮮事,光是聽劇場前輩時常提起,以前報章仍是主流媒體的時候,各大實名或有筆名的作家在報章上互相筆戰的過程,也就知道這是見怪不怪的。如果不加思考的話,的確很容易將其直接延伸到現今?櫈群組中對匿名意見的偏袒。以前的是這樣,為甚麼現在的就不行?
讓我們先停一下思考。匿名本身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為甚麼現在好像我們就得換一個態度對待?櫈群組中的意見?難道只是因為那些意見針對劇組,或有意見說演出是呃錢演出,就應該作為討厭的理由,而進一步推論成?櫈群組不應存在?非也。
先回想一下報章上的評論文章意見是如何發表的。我自己經歷過那個時代的末端。報章編輯可能出於對評論人意見的興趣或各種原因,覺得他/她可以在報章版面上提供特別的觀點,就邀請作者供稿。編輯一般會提醒文章的字數限制及收稿的頻率。在這裡我指的是澳門日報的「新園地」版面。對於已沒有讀報習慣的人,可以到澳門日報的網站看一下,最近的是2022年12月10日。如是者,在報章上發表的文章,都是有一定的篇幅要求的,也就意味著,無論意見深淺,作者都需要在限定字數中完成。如果文章很長,那就需要言簡意賅,反之,就無論如何都要填滿版面才可發表。這樣的安排有報章版面的考量,但同時它也要求作者必須花時間「對意見的表述作出有系統/邏輯的思考及整理」。另外,我沒有遇到,但編輯某程度上也擔當對發表文章把關的角色,至少在論述方向及取態上都應該會有一定的把控。是故,無論內容匿名與否,發表的機制及對作者的要求,都有讓意見的質量維持一定水平的動力。那為甚麼報章專欄是時代的末端?因為沒有人看啊,尤其是青年一代,我想問我身邊的人,都沒有人會告訴我他們有看報紙的習慣。沒有投稿報章後,後來有一段時間,我集中在劇場評論網站《評地》上發表一些文章,但之後還是因為在社交媒體上發表更容易有人看,就沒有再投稿了。梳理個人投稿的歷史,可以發現社交媒體已改變了評論發表的方式,而這是不可逆的。
社交媒體改變的,可不僅僅是意見的深淺度而已。它也影響使用者對資訊的理解方式。這既在Neil Postman的著作《娛樂至死》中對媒介傳遞信息的歷史中發現的深遠洞見中詳盡描述,在Netflix上映,反思社交媒體的紀錄片《Social Dilemma》中也有深刻的敘述,最讓人震撼的是社交媒體的前高管表示不會讓自己的小孩使用社交媒體。有興趣的可自行閱覽,在此只提及本文適用的部分:印刷品主導的時代,不分階級的社會形塑意見的方式是辯論及書寫這些要將文字排列組合的方式;電視主導的時代,由於傳遞知識的方式是影像,而這些影像的本質是需要提供娛樂及宣傳,故意見接收的方式則隨著全面電視化的時代而變得碎片化(很熟悉對吧?);社交媒體的興起就更將影像及碎片化的資訊推到極致,演算法會將吸引眼球的帖文推送給使用者,這種高度商品化及由演算法取代主動思考過程的方式進一步斷開將資訊傳遞的過程,並影響大腦運作的方式,奬勵簡單的資訊及結論。
社交媒體創造的問題如果在公共討論相對多元及成熟的地方還沒有那麼嚴重。多樣化的媒體及背景不一的人可以就各種議題發出自己的聲音,並從中互動及對照。然而,在澳門,公共討論的空間基本上已經不存在:澳門日報沒有青年看,而因其不需透過讀者營利,更沒有為新時代改變的動力;以前在實體空間舉辦的城市論壇已經消失;電台節目可供討論時事的空間極其有限;小城各人需要相互依賴,結合與中國內地高度依存的社會文化,也讓發表意見變成是危險的一件事。這一切,直接的結果是市民的生活已沒有參與公共討論的動力及勇氣,更遑論在這個社會中屬於較為小眾的藝術文化了。沒有重覆思考及形塑意見的過程,再加上如?櫈群組作為社交媒體討論平台的代表,沒有門檻、格式、文責,更不用經過一定形塑過程的各種意見,只會是結果,而非原因。它成為了各類沒有投入時間,經過將思想以文字視覺化後再整理的意見的集合體,當中固然有對演出本身的感言,但更多的是寥寥數字的「好睇/難睇」,或可能對演出人員的攻訐及臆測,而非演出本身好與壞的原因。而就算其他人,無論是創作者、評論人或一般大眾想對那些意見作出回應也不得其門而入,因為發表的人可以隨時變更,回應、不回應、澄清,解釋這些對話交流必要的過程可以隨時被跳過。
另一個影響這些內容的質素的是「萬物皆相對,所以萬物皆無義」的思考模式。評斷是主觀的,但它被某人發表的時候,它就是一個斷點。解構主義思潮對文字的意義的解構過程固然精彩,但隨手挪用這些思潮的結論是極其危險的。意見可以有多個解讀的方向,表述意見的字義也是暫時的,但它們卻不是不存在的。儘管數萬年後,在某個我們已經不存在的文化中,這些文字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意思,但我們用同一語言對已發生的事件討論的節點是當下,而非某個未知的時代。當下一個作品的好壞、它的優劣,都是可以用語言被論述及定義的。重要的是這些好壞優劣是基於什麼的思考邏輯而得出的,而非見於各類意見或甚至是創作人口中超脫如「觀眾看到什麼就是什麼」的詭辯。劇場演出的重點是它無法被複製的,所以當下的討論是極其重要的,也是最鮮活的。然而,前述的思考方式消解了意義的重要性,否定了所有討論駐足點的可能性,更可怕的是迎合了社交媒體時代中,各大資本大老希望達到的「流量為王,眼球為先」的世界,而身處其中的使用者,僅作為一個毫無觀點及判斷能力的盲從群眾就好。
總之,時代的改變是不可逆的,可逆的是個人作為思考個體,面對時代的方式。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