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缺席者與缺席的在場人 ── 四年一次的《二月廿九》
一個已超過三十年的劇本,橫掃多個地方的獎項及由不同地方的劇團翻演。時至今天,觀看《二月廿九》成為了一個很多人的儀式。我想,這必然是有其道理吧。
《二月廿九》是由李宇樑先生寫於一九九三年的劇作,並由源汶儀女士作為多年以來的主演。當時李宇樑先生的寫作靈感是來自一則新聞,一位獨居長者倒斃家中,幾日後才被發現。 翌日,報章只在內頁不起眼位置寥寥數語報道事件。正是這種小人物的悲歌,成就了《二月廿九》整個故事的思想。全劇場景簡潔,以復古懷舊的一九八零年代家居佈局為主場景。此劇為獨腳戲,只有一個生於二月二十九的老婆婆(源汶儀飾)。在生日當天,老婆婆全天都在準備迎接兒孫的祝賀,然而事與願違,各兒女各有「理由」而不能到賀,老婆婆強掩失落,一人度過這四年一度的喜日。
全劇以喜劇的形式道盡一位老人的強行接受與失望的心路歷程,甚至是一首提前的輓歌。一個杯、一盞燈、一扇門、一盆植物、一張飯桌、一張搖搖椅、一部舊式電話⋯⋯從場景之中,已經不難看出老婆婆和老公公平日的生活都是以他們二人為主,並不會有太多人到來。
一開場老婆婆悠閒地坐在搖搖椅上,不斷望向那部舊式電話,又走向電話那頭打電話,可惜只是得到一句︰「你所撥打嘅電話暫時未能接通,請遲啲再打黎。」(大意)接下來,老婆婆以一人分飾多角的方法,輔以燈光變化,切割出、再現老婆婆與各兒女對話的場景。既說明這是回憶片段,也是在場者與缺席者的隔閡呈現。最為明顯的是老婆婆和她的大兒子的通話,內容涉及到老婆婆可否照顧孫子,而大兒子以孝順為理由(大意為「怕阿媽你辛苦」)婉拒;大兒子一邊在弄圓形折疊桌,一邊對話,畫面上最具阻斷感的是那張圓形折疊桌的方位擋著老婆婆。最後老婆婆只能無奈接受大兒子的說辭。兒女的「敬」與「愛」卻成了疏離和冷落老婆婆的主要原因。而在全劇的後半部分,兒女先後來電,在收到女兒的電話後,燈光漸藍,彷彿具體化著老婆婆內心的期待開始冷卻;隨後,收到兒子的電話,老婆婆試探性地向他詢問會否前來與她一同慶生,卻只得到電話裡的祝福;老婆婆只可以打給在澳門居住的小兒子,只是轉至留言信箱。老婆婆彷彿就是她家居中一直待修理的電器 ── 四年一次只想得到維護。
二零二四年版的《二月廿九》的演出長度比原本多了十分鐘,增加了婆婆和公公情感生活,更是為尾聲的悲劇設下一個更大的落差。特別明顯的是演員一人分飾兩角,既扮演老婆婆,又扮演老公公,以一頂老人鴨舌帽作為切換媒介,當老婆婆戴上帽子就是轉為記憶中的老公公。這一段內容相當幽默,老婆婆還記得某一年生日,老公公說帶她去看《帝女花》,她以為是那一個富情、忠、義的傳統版本,卻是一個咸濕版《帝女花》,由《帝女花》中的男女子慵懶、嬌柔的聲音以及老公公的神態反應,可以想像出老婆婆和老公公平日相處的溫馨、風趣、擺烏龍的生活情境,亦令這一位缺席在場人的形象更為鮮明;有趣的是她們看電影的方向是在觀眾席,讓人感覺那些富聲色動靜的電影內容是在觀眾身上,所以她們是對著觀眾作反應。觀眾與演員的界線更模糊化,觀眾彷彿成為了老婆婆這段可愛回憶的一部分。這一劇情的增加使最後一分鐘的悲哀來得更深沉。
在老婆婆的期望完全落空之後,老婆婆不小心弄跌自己的平安鐘,發出「beep ──」的聲音,彷如心電監護儀偵測心跳停止時發出的聲音,正正呼應著一開場的聲音,而此時老婆婆走向舞台右上側 ── 老公公所在的洗澡房 ── 尋找老公公。
此刻,我看著老婆婆那蹣跚、落寞的背影,以及可以預想到她即將發現老公公的悲劇,不禁悲從中來。老婆婆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舞台上唯獨剩下殘燈一盞。望及此光景,怎一個愁字了得。想及老婆婆的那些該在場而缺席的人,與缺席的在場人,不禁想及老婆婆說的︰「冇水會死,多水都會死」。
古今中外,孤寂與陪伴是一個恆長的話題,就算再過多些年日,仍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