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說這個演出其實想討論什麼? 劇評人回顧2023澳門劇場(四之一)──張健怡作為一種現象
文字記錄︰黃詠思
編輯︰莫兆忠
有學者認為當評論作為「公共空間」的一部份,評論人應是「討論的輔助者」,於是「評地」今年向各位作者提問:2023年的云云觀演經驗中,你認為「值得討論」的是哪齣?
首階段票選在每人可選3個演出的前提下,11位評論人提名了共17部「2023年最值得討論的演出」。
《喺到簽個名》(卓劇場)
《定風波》(石頭公社、丸仔、明愛創明坊、廣洲共生不錯舞團)
《童謠無忌》(一戲一格、曉角劇社)
《國民家庭》(小城實驗劇團)
《雅克和他的主人》(怪老樹劇團)
《西哈諾》(夢劇社)
《給下一輪(虛擬)盛世的備忘錄》(卓劇場)
《厄勒克特拉》(上海話劇藝術中心)
《海王星》(夢劇社)
《我想行開下2.0》(破藝術工作室)
《最後一個人類的回憶錄》(曉角劇社)
「百味人生」社區藝術計劃(夢劇社)
《當代霹靂》(澳門國際街舞會)
《天上人渣》(兄弟班藝術會)
《消失的身影》(石頭公社)
《走開,不跟你玩了》(小城實驗劇團)
《隨身誌After Life》(足跡)
參與第一階段提名之評論人包括︰
Kacheng Ho、鷺兒、Lawrence、戴碧筠、踱迢、沅泱、黃詠思、雷芷翠、Franky、老班、維特
第二階段則於早前評論人座談會中進行討論,最後選出以下9部進行討論,討論內容摘要於《劇場閱讀》季刊及「評地」刊登。
9個演出按公演先後順序如下︰
《國民家庭》3票
《雅克和他的主人》2票
《西哈諾》3票
《海王星》3票
《消失的身影》2票
《走開,不跟你玩了》3票
《隨身誌After Life》4票
《定風波》1票
《天上人渣》1票
參與第二階段討論之評論人包括︰
Kacheng Ho、鷺兒、Lawrence、戴碧筠、踱迢、黃詠思
日期:2024年1月20日
時間:19:30-10:30
地點:澳門劇場文化學會
主持:莫兆忠(莫)
參加者:鷺兒、Lawrence、何家政(何)、戴碧筠(戴)、黃詠思(黃)
莫:今年參與投票的是在「評地」發表過文章的作者,共有11個,其實不止的,有些沒有回覆。11個人裡面,投選了17個作品出來,(投票結果)裡面上半部份是超過兩票的(共7個演出),下半部份是只有1票(共10個演出)。會否討論那7個戲前,可以分成一些類別?又可能未必只是講一個戲,而是它形成某一個現象時,也可能會涉及到其他有被投票的作品?那麼討論的角度就會寬一點。有趣的是那7個戲其實不是每一部都有劇評在「評地」刊登過的,應該有一半以上是沒有人寫劇評,但大家提起那些戲的時候,又覺得值得討論,可能當時沒有時間寫。
《走開,不跟你的玩了》、《海王星》:張健怡作為一種現象
踱迢:其實張健怡是6票,因為大家投選其中一個時,其實是《走開,不跟你玩了》(下稱《走開》)拉著《海王星》來投票的,甚至是有人會寫「因為我覺得它很像《海王星》」而投,都是因為她的導演美學。對我來說這幾年張健怡是一個現象。
鷺兒:多年前已經做過一次這個劇本(指《走開,不跟你玩了》),不是張健怡做,是其他人排的讀劇。
踱迢:是四年前,所以我會好奇其他兩個版本的分別,它是我2019年第一個看的戲。這兩個戲本身是一個現象級的作品,因為討論度相對高,以澳門導演來說,你會衝著那些人去看戲的,其實不多,其他就是大鳥、李宇樑那些,好像說是信心保證。
鷺兒:但是你說的現象是什麼意思呢?是她成為了一個品牌效應嗎?
Lawrence:我覺得好像是突然多了一個好像大家都沒有什麼留意的人,而且辨識度是高的。
鷺兒:我覺得辨識度是高的。那種視覺的美學,還有怎樣用舞台上的聲效,所以我才會覺得《走開》就像《海王星》二號,因為只看視覺是高度相似,然後就會想到她第三個作品會是怎樣。
踱迢:其實她回來澳門之後已經算是第四個作品。有一個你們都挺喜歡的 《錐心之痛》(2022)然後再前面就是第四個要加上《塞車》(2016),《兩韓統一》(2018)運用大量的九十年代流行曲。
鷺兒:但是《錐心之痛》的視覺效果沒有那麼相似,不是跟《海王星》那樣相似。
踱迢:那個都不算是非常公開的演出,我都沒有看過。
鷺兒:我看過,《錐心之痛》不是一個劇本去改編,而是由人的故事再組合。
踱迢:給人記得的就是2022年的《海王星》,我記得去年也是票選最高。她還沒去台灣北藝大讀書之前,2007年第一個作品就是足跡的「新作劇場」裡面一個自己創作的導演作品,約20分鐘。那時候她是中學生,但已經在走一些碎片化、形體和視覺比較強烈的風格。2009年在Fringe和陳嘉宜合作,做了一個叫做《∞》的作品,在石頭公社的連勝街舊址演的,之後就去了讀書。北藝大讀書的時候,有朋友跟我說,你們澳門有個學生排了《金龍》,排得不錯的,但我不知道原來是張健怡導,接著她回來走的路線變成了好像是這樣,都是《金龍》 那種比較當代文本式的作品,有種碎片化的感覺。我第一次看《海王星》沒覺得驚為天人,甚至某些位有點吃不消,希望快點結束,尤其那些有鬼魂的場面,時間有點冗長。反而看《兩韓統一》時,我看到一些場面調度上的機智,雖然那部戲是不好看,但原來很多觀眾比較喜歡這個。
戴:這兩個戲她導的版本我也沒有看過,《走開》是看上一版讀劇。
Lawrence:我喜歡讀劇的版本,比較清楚一點。今年的版本,我不是很喜歡的原因是⋯⋯可能它的風格真的走潛意識路線?很著重角色背後的一些想法,而那個想法就是在台面上呈現,但2019年的版本比較跟隨劇本走,所以我個人比較喜歡那個版本。似《海王星》 也是另一個我不喜歡的點,有點疲乏,那是不是只做到這件事呢?我有點困惑,這個視覺的效果究竟是歸她還是歸這個團隊——燈光/舞台/設計本身?它本質上都是導演還有編劇,我不知道這個歸功可以分去哪一邊,我很難說這個是她的標誌,但是現在好像真的變了標誌。
何:她的標誌就是能夠跟那些人合作,那些人就會帶到我們視覺看到的東西。潛意識是他們一個可以揮灑的舞台,因為自由一點,所以我覺得她故意選一些比較抽象的劇本去表現,她很清楚自己很強的地方在哪裡,於是選比較「虛」的劇本,但其實就在展現自己很強項的視覺語言、舞台語言或意象經營,很銳意把這件事發揮出來,這是她的特性。
我看了兩個版本的《海王星》。在舊法院看覺得是驚為天人,沒有想過用現場錄像做到分鏡的效果。但到小劇院再看,能量弱了,我覺得那個劇不適合,或者沒有調整好。在舊法院能量較集中,觀眾近一點,感受力會強一點。至於鬼魂那些其實我也不喜歡,有點怪和出戲,最後結尾也有點怪和冗長,後段可能椅子坐得很不舒服,很辛苦。
踱迢:到後面是真的覺得有一點捱不下去。說能量很強,但我捉不到在很強的能量之下,我還要看甚麼?
何:小劇院空間大了,變成能量散了,反而沒有那麼強烈。
鷺兒:我同意,但小劇院空間大一點的時候,他們一起彈鋼琴的那個調度,是舊法院不可能做得到,因為舊法院實在太深,而我是喜歡那一段的演繹,因為少看到有導演懂得用音樂去表達一個人,他們以彈琴來互相溝通內心的想法。我不喜歡《走開》跟《海王星》這麼相似的原因是,聚焦點就會變成不斷想起前作,而你不會那麼容易抓得到那個劇本本身想說的話,聽說《走》相比原著是刪減許多。但沒有看過《海王星》的朋友第一次看《走開》,他對是那種舞台效果還是驚艷的。
踱迢:因為畢竟它在美學上是很突出,在澳門是比較少見這樣的調度和視覺。
Lawrence:今年比較突出是張健怡這個名字,在本地劇場已經彈了出來,因為一直就是那幾個人。
踱迢:被注目的女性導演是不多的,她帶出的視覺跟一些男性的導演可能不一樣,那種思考邏輯將某一些不同的拼湊的方式會產生一些不同的感覺。
何:她對某些東西很有興趣。
踱迢:聲音。
Lawrence:《海王星》一開始在海事工坊二號的版本就很在意聲音。
戴:有沒有看「陰性書寫」(編註︰足各藝術社2023年的劇本創作計劃)?她處理聲音本身就很厲害。「陰性書寫」讀劇兩年都由她執導,她用聲音這件事很聰明,會創造環境的聲音,演員用的聲線也不僅純粹演繹那個角色,另外還有一些收音和音效的處理。所以我覺得團隊是一回事,她本身在那個美感上也有追求,在這麼簡單的讀劇裡面或者受限制的場地裡面,都有自己的表達。
踱迢:談到聲音,我比較敏感的是,究竟聲源是人聲還是咪聲,是有分別的。咪聲對於整個戲來說是一個設計,但人普通正常對話之下都用襟咪的聲音,就會覺得不太完整,是否做了技術上的遷就,而不是真的在整個考量裡面?我看的時候覺得不舒服,因為每次拿咪說台詞的時候,是有一個符號,想觀眾感受某一些東西,但正常時候對話為甚麼是咪聲?我找不到那個邏輯。當然,聽說現在全世界做話劇都這樣是戴咪,很多人這樣說⋯⋯那我真的不適合看全世界的話劇。我有點在意這個問題,加上她就是一個這麼運用聲音的導演,這方面是否能可以克服?即使演員戴咪,能否調到一個比較自然的聲音,而不是在喇叭出現的感覺,聲源不是從那個人直接在面前出現?
Lawrence:我沒感受到。
黃:我也沒,因為我覺得她的戲本身就好像不是在看一些真實發生的東西,即好像在看一些人的夢境般,所以我覺得她很多的聲音和畫面不是直出,不知道為甚麼要投射在電視上播放,好像是刻意地擾亂你,思考現在看的東西是真是假,雖然有些位好像很多餘。
踱迢:但是如果有一個自然的人聲就會多一個層次,相反拿著咪高峰說、還是貼著咪高峰說的分別,有時我就會分不到,那純粹是一個道具還是什麼呢?要咪高峰的聲音的時候,自然就會出現咪高峰的聲音或echo,我不知道澳門人是否做不到那個技術。
戴:我聽那兩場讀劇會,就發覺聲音是有處理,是可以處理到的。當時每個演員前幾乎都有一支咪高峰動。有時候有些聲音是沒有咪高峰,是可以調的,所以就是說他決不決定要。至於技術上,我去年也做了一個戲,跟我一起工作的調音師是可以做到的。修聲都可以修到很細微,因為現在的app是可以去除演員的某些聲音特質,直接改聲音都可以。
踱迢:可能另一個問題是演員的projection未能夠放進去這個劇院裡面。我發覺不是每一個演員都能應付小劇院這個場地,可能在舊法院可以,放進小劇院就未必,無論聲音和整個能量都會降低。家政覺得《海王星》分散了,可能它能量不夠高,所以傳達到你那裡分散了。無疑她是有心去做聲音,這點是不多人做。還有沒有其他特質大家都覺得可以提出,例如剛才家政談及分鏡的方式?
黃:分鏡我都喜歡,有點過多但她用得好,那些轉換會讓我幫她自圓其說,為什麼要用?《走開》運用許多拍照的手法,直接呈現一張像照片,需要不需要呢?
踱迢:那場戲需不需要⋯⋯
黃:那些位我就想,始終她選擇照片而不是錄像,會不會是想給一些觀看的權力給大家?畢竟那是放得很大,因為你在劇場上不會這麼放大看見一個人的這麼正面的相片,但是這件事我看完之後,我就覺得就沒有了。她很有意圖製造一些不同的觀看方式給我,或者觀眾看的時候不是觀看演員,而是在批判她?這套戲講的是,故事原來在很多人不同的角度和眼光去看都不一樣的,她會不會在製造這些疑惑呢?但是要這般繁複地表達這個觀看方式,又需不需要?
踱迢:我跟一些少看戲的朋友聊,他都是衝著「張健怡」去看。他不明白為甚麼要弄了一個大頭放出來?他說對呀,是不明白,不過漂亮。對他們來說這樣一個畫面,至少在劇場上是觀看一些漂亮或有美感的東西。相比看其他話劇有多一點感受,可能對一些有美感追求的觀眾來說是重要的。很多觀眾只追求故事、演員的表演、劇情是否看得懂,但我當進入劇場,想看一些視覺上衝擊大的戲,它有提供這方面的滿足。
鷺兒:現在這樣想回頭那場戲都挺長的,如不是中間這樣暫停一下節奏,就會覺得更長。它令到畫面豐富得來,不覺那麼悶,所以說為甚麼它是《海王星 2.0》,就是它的畫面元素非常豐富,但怎樣去改編劇本和整個結構,就很少去討論這件事。
踱迢:導演建立的文本不是很清楚,不是很紮實。她怎樣在這個基礎上再建立一個表演的文本,比如剛才黃詠思說是不是那些影像給不同的人看有不同的角度的那一件事,我就是見到是漂亮,我看不到它不同的角度。
何:我有看過原著的劇本,那場戲是兩個老朋友長大了後,在餐廳裡的一場面對面對話。導演是改成在一個攝影工作室裡,用這樣的方式去對話。導演把整個方式完全改了。如果我是導演也不會按照原本劇本,因為很悶,她現在這個有趣很多的,我看原著劇本就明白了為何要在studio那裡。我要幫導演自圓其說為何她要這樣做,解釋是他這樣處理是有趣過原著,但是否需要這樣放得這麼大,這個真的是看個人,有些人喜歡也有人不喜歡,不出奇。
黃:我不知道在看甚麼,因為我不知道主題,它是想說孌童?是說禁忌的愛,還是甚麼?看著很迷失,我不知道它想說甚麼,因為主角之間的年紀差距不是很大,又不是很突出地去說主角未成年之前發生過甚麼越軌的事,很模糊。
鷺兒:就是一堆破碎的靈魂,有一個男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黃:但我就覺得不Juicy。
Lawrence:太Juicy不能上,又被禁了。
黃:看著會覺得,其實我的道德底線都頗低。
Lawrence:因為整個故事的關鍵就是那個禁忌。
踱迢:其實那些禁忌不算很多,我心想,這麼保守。反而美學上的挑戰大於內容。
Lawrence:還是說回《海王星》,為甚麼我會這麼喜歡,基本上手法差不多,但至少我投入到那個媽媽思覺失調的過程,她看到的世界和別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即是她在某程度上給了我一個除污名的狀態。它的解讀可能就是,媽媽的世界就是不讓正常人理解到。但《走開》是投入不到任何東西,除了看到黃栢豪做得很好之外,其他東西我根本就投入不到。
踱迢:不知道會否跟她的創作背景有關,本身《海王星》是和編劇一起創作出來的故事。
Lawrence:可能是,因為這個劇本本身是已有的。《海王星》她幾年前就開始一直工作出來的劇本,而且某程度上也是她作為一個創作人的一些心聲。
踱迢:《塞車》也是同一個編劇,她跟這個編劇的合作已經很多次,都是北藝大的。
Lawrence:所以她需要一個很固定的團隊。
踱迢:演員她都是固定的,其實她需要建立一個張健怡劇團,她不會一年排這麼多的戲,一年排一個戲,但是保持著這班人在做她的作品。
黃:《海王星》我已經沒甚麼印象了。我喜歡但具體印象不多,唯一我最出戲的就是一幕有些關於精神病人的抗議,為甚麼突然間好像要從第三身還是第四、五身去講?還有用的語言不是本地的,他們講的那一段是講廣東話,但用語是台式。
踱迢:對於我來講,以她排戲,無論在技術或者調度上面,這麼多細緻位的導演,當我知道她排《海王星》後半年都不夠就排《走開》,要花那麼多時間組織一個作品,前作都好像一致好評了兩年,但她在半年間砌多一個作品出來,是一件挺大的壓力的事。我會希望看她之後怎樣再處理下一個作品,會不會有第三個《海王星》。
Lawrence:不可能吧?我想回到題目那裡,題目不是「當我們說這個演出其實想討論甚麼」?剛才說起這兩個表演之間的對比,是想說我關心什麼事情,我關心的是角色的處境。我投入到角色,知道他在經歷什麼,還感受跟他有共感的一件事,但是《走開》就沒辦法做到。我完全沒辦法投入任何一個角色的處境,所以剛剛你說的手法,當然我邏輯上都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是很在意那些東西,我不是在意他是否切得很碎,或者故事是否很完整,而是究竟他有沒有辦法在戲裡面有一個完整的角色,可以讓我去經歷他的感受。
(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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