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個人悲歌、真相及那場《不道德的審判》
觀劇到高潮,我在緊張、不安中不禁問自己,女主角Paulina會開槍嗎?謝幕完場之後,我稍作冷靜,再次思考剛剛的問題,但內心清楚,既想她開槍,亦不想她開槍。
《不道德的審判》(Death and the Maiden),直譯為《死亡與少女》,是智利劇作家阿列爾.多夫曼(Ariel Dorfman)寫於九十年代的作品,當時智利由獨裁統治轉向民主社會。全劇角色場景十分簡單,以西式中產階層的家居佈局為主場景,並在主場景周圍設立數個金屬支架。此劇只有三個角色︰女主角Paulina(梁建婷飾)、律師丈夫Gerardo(譚智泉飾)和Miranda醫生(黃栢豪飾)。一天晩上,丈夫Gerardo因汽車故障而結識了Miranda醫生,並邀請他作客。從醫生的言行中,Paulina認為Miranda醫生就是十五年的施暴者,誓以相同方式對他,進行秘密審判。
全劇被呈現得極有層次感,在三個角色的戲劇衝突下,一步步道出的真相、道德愈發模糊不清,以及引出背後的思考──在掌權的情況下,個體的真相比客觀事實、大局更為重要?我很同情Paulina,但對於Paulina的行為,我很不安。
從一開始她因為不熟悉的聲音和車頭燈就「神經質」地緊握手槍準備伏擊,由此可見其精神狀態。後來,她偷聽到好心幫助其丈夫的Miranda醫生的言語,由恐懼漸變復仇心理,決定在其丈夫睡後,開始審判Miranda醫生。
審判Miranda醫生的過程亦隨著Paulina的行動一次次升級,燈光由海藍色慢慢變成地牢式的光線,再轉變為緋紅的昏暗燈光,甚至是最後血紅色的氤氳氛圍。Paulina除了用語言狠狠地問候Miranda醫生,甚至在其丈夫Gerardo想嘗試阻止她時,她狠下心來開槍,燈光電閃一刻,彷彿對應著她所說的︰「係我攞著槍,你地先會聽我講!」(大意)聲色動靜之下,隱約點出︰當人擁有權力,就像劇中的Paulina,人還會遵守法理嗎?還是讓心中的猛獸出籠?
另一方面,為什麼Paulina對於Miranda醫生的罪行如此確定?Paulina除了透過醫生的語言風格─爽朗的笑聲和「珍珍都無咁真呀!」(大意),還甚至貼近這個虐待自己的人去強吸他的氣息和皮膚質感。然而,丈夫Gerardo甚至是抱有理性的我們都清楚,Paulina所謂的「證據」根本不成立。
這樣就要再問下去,既然Paulina提出的「證據」根本不成立,為什麼Paulina仍然「神經病」下去,甚至為什麼丈夫Gerardo不讓她認清現實?那就要從劇中受害人Paulina遭遇說起。在聚光燈下,Paulina面對著錄音機自白,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曾被秘密警員囚禁起來,之後被拷問,過程中受盡虐待、電擊,甚至是輪姦;過程中,有一位與眾粗漢不同的醫生在對Paulina動手之前,會播放舒伯特的《死亡與少女》,似是減輕傷痛,實則加深創傷。這就可以明白Paulina心理創傷為何是永不磨滅的,甚至是令她發瘋的根本原因;就如同《她和她的她》(註1)中的女主角林晨曦的台詞:「我的靈魂某些碎片被留在創傷現場,我一直困在那裡,我的人生卡住了,哪裡也去不了。」「我用意志力讓自己日常回到正軌,但我的靈魂無時無刻都在分崩離析。」此外,透過Miranda醫生被虐待,還可以隱約地還原出當年Paulina在一個淒冷的地牢裡,被綁手綁腳蒙眼,但仍保持四感(觸覺、聽覺、嗅覺和味覺)的情況下,她如同待宰的羔羊,既想反抗,但又無力再反抗,更何況她曾是一位手無寸鐵的人民。整個過程更是具體化強暴,亦對應著Paulina所言的︰「點解要係我呢種人被犧牲?!」如果我們不能理解這種深沉的傷痛,或許就容易地直接把Paulina當作一個「瘋婆娘」,再而忽略她歇斯底里的吶喊與彷徨。
這或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堅持公平、正義的Gerardo會在最後讓Paulina和Miranda醫生獨處一室,或者這已說明他已做出選擇,偏向了天秤的某一邊。同時,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導演會以旋轉式的舞臺讓Paulina和Miranda醫生先後拼湊出這段經歷,因為這便使空間、時間和角度呈現出更斑駁的層次。
故事的高潮,血色蔓延, Paulina把Miranda醫生按壓在桌子上,倒數完最後一秒,以一個開放式結局和一個開放性問題作結,「殺左你,我地有咩損失!?」讓觀眾從緊張的氣氛中走出來,轉入更具有思辯性的氛圍。舞台前沿的螢幕徐徐落下, 直播著現場觀眾,彷彿是把Paulina的開放問題交給了我們去思考和回答。
我看著螢幕之中的自己,向著臉上有不安的自己問︰「殺了醫生,我們有什麼損失?」感性上,我與那個泣血、顫抖的心靈同一陣線。理性上,我卻是不能逃避自己的道德審判。